宁娆靠在乌雕木的美人靠上,软绵绵道:“爹,你不要担心女儿,女儿只是生了一场病,过些日子就会好,一定会好的。”
宁辉凝睇着自己的女儿,蓦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道:“爹听说了宫里的事,现在想来,当初让你进宫确实有些欠妥,宫闱之中水深,本就不是你能应付的,不该想的还是不要想了。”
宁娆双目无神地点头。
……
过了三日,宁娆终于架不住小静的央告,和她一起出了门。
昨日江偃来找过她,说他的府臣幕僚给他在陵州寻了一只通人意会说人话的灵鸟,过几日就会送到长安来了,到时会直接给宁娆送过来,给她解解闷。
宁娆知道,江偃虽然外表纨绔,但其实内敛正经得很,从不会在这些享乐淫巧上劳民伤财,为的不过是博她一笑罢了。
看看江偃,再看看自己的父母,宁娆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自己进了一趟宫,无功而返,又没做什么大贡献,凭什么让身边人都为自己担着忧虑、陪着笑脸,哄着自己开心,她是有多金贵吗?
这样想着,勉强迈出了家门,去了巷子口那个老婆婆摆的汤饼摊。
点了她最喜欢的梅花汤饼,清汤底上飘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油花,几枚被腌制过的梅花瓣点缀在乳黄的汤饼上,醇香中混杂着淡淡清冽的花香。
小静低头喝了一口汤,露出满足的笑意,抬眸去看她家姑娘。
宁娆拿着筷子,敷衍潦草地拂开油花,夹起一枚汤饼送到嘴边,又觉乏味,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放下筷子,看着眼前忙着招呼食客的老婆婆,叹了口气。
眼前银光一闪,一个穿银白锦衣的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折扇合在掌心里,歪头看她,观察了许久,下结论:“你脸色不好。”
宁娆怔怔发愣地盯着他,突然抬起头环顾四周,椿树下站了几个人,街边货架前也站了几个人,这人的身后还跟了几个人,站在摊子前,抱着剑,一副如临大敌般的警惕模样。
崔阮浩从江璃的身边闪出来,笑眯眯地朝着她打招呼:“宁姑娘,好久不见。”
其实也就三天没见。
只不过这三天,江璃每每下朝回东宫,总要经过御苑,经过宁娆央告他给自己从石下取手帕的那个湖边,每次停在那里,总是一副痴惘低落的神情。
崔阮浩最见不得他这样,总要提醒他:“殿下,别看了,宁姑娘走了。”
江璃的眼中映出缥缈的湖光山影,寂落无声,喟叹道:“是啊,她走了,再也不会在这里守着了。”
到了第三日,江璃还是这副模样,崔阮浩彻底看不下去,提议:“不如殿下出宫看一看宁姑娘吧,她没准也想着您呢。”他说得婉转体贴,心中却想,就算那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对殿下半点意思也没有又能如何?您是太子,既然舍不下忘不了,那就绑回来,抢回来,管她愿不愿意。费了那么大劲儿,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回京坐稳了储君之位,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看上什么东西,看上什么人能稳稳霸占着,不让别人抢去吗。
因此,江璃要微服出宫时,崔阮浩还特意备了结实的麻绳,就怕到时这丫头难缠,能直接绑了带回东宫。这种事,殿下是个矝贵人儿,大约没什么经验,他得先替他考虑到了。
有了这番准备,崔阮浩再看宁娆,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囊中之物,哦不,囊中之人,绝对跑不了。
宁娆朝崔阮浩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看向江璃,总觉得自己虚虚浮浮跟飘在半空中似的,不尽真实。
“你……”
还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江璃已自顾自低头取了她的筷箸,去夹她碗里的汤饼。
正要往嘴里送,崔阮浩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探入汤中,把汤饼每个都刺了一遍,拿到眼前观察了一番,发觉没变化,又从江璃手中抢过筷箸,要替他先尝一尝。
江璃愣在一边,看着他这一番动作,在那汤饼快要被夹起来之时,突然凉凉地问:“这针是放在哪里的?”
崔阮浩一怔,道:“别在奴才衣裳上。”
江璃翻了翻眼皮,问:“你的衣裳几天没洗了?”
崔阮浩道:“三……三天。”
江璃脸上已没有多余表情了,“三天没洗的衣裳上的针,你拿来往孤的碗里送?这就算没毒,孤能吃吗?”
崔阮浩被噎住了,夹着汤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江璃趁他发愣,动作迅疾地把筷子抢回来,颇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边儿去,离孤远点。”
崔阮浩真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蔫蔫地往一边儿去了。
江璃如此自然、如此行云流水般地打发走了崔阮浩,又看了宁娆身边的小静一眼,幽幽地把目光递向了宁娆。
宁娆会意,冲小静道:“你先到别处站一会儿,别靠近。”说完这句话,她发觉跟着江璃出来的那些人正每桌放银锞子,把本来就不多的食客全请走了,顺便给了煮汤饼的老婆婆一颗金锞子,老婆婆登时眼睛发亮,撩起衣裙扔下摊子跑了。
宁娆:……
巷子口的这个小摊子方圆几丈之内,只有她和江璃。
第70章 ...
两人面对面,守着一桌的杯碟残羹,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江璃先打破沉默:“我这几天过得不太好……”他竖起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的眉尖,仿佛有些难为情:“我想你。”
这三个像是一道霹雳惊雷,猛然砸在了宁娆的身上,让她一颤,心跳不由得加快。
久久得不到回应,江璃又道:“我看你脸色也不好,你有没有……想我?”
这几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江璃的额头上已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渍,他自幼离京,过惯了凄风苦雨流离的生活,与京中那些自小浸在温柔乡里的贵族少年自然没法比。而回京后,又是四面楚歌,破碎朝纲亟待重整的重任落到他身上,自然也无暇去垂幸什么胭脂美人。
这就导致胸怀韬略、无比睿智的太子殿下在面对姑娘,特别是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时格外笨拙,且言语乏力。
他抛出的这个问题太直接,太露骨,宁娆自然不好回答,只有愣愣地看着他,继续一言不发。
江璃沉静的面上漾起一丝慌乱,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不说话?”
宁娆咬住下唇,望着他俊美的容颜,蓦然低下头,小声道:“你不该来这儿,我听父亲说时局不稳,万一……万一有人想害你,你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也不管用啊。”
她答非所问一通,江璃反而笑了,“你担心我?”
宁娆一怔,忙将目光移开,脸颊上漫开两片嫣红,映在雪瓷般细腻的肌肤上,像雪地里绽放的梅花。
江璃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别扭的模样,好像有些开窍了,心想她莫不是害羞了?在心里捉摸了捉摸,道:“我回京两年了,辛苦绸缪,耐心布置,如今已不是随便什么人能伤害到我了。”
他低头看向宁娆扑睫下的眼眸,郑重道:“我不光可以保护自己,也能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你……信我吗?”
问出这句话,江璃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他在桐花台的时候已问过宁娆了。
那时她回答她不能让他保护。
江璃的心又揪了起来,眼巴巴地盯着一直沉默的宁娆,好像一个心智简单的孩子,在盯着自己喜欢的糖果一般。
宁娆垂眸而坐,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话里隐隐夹杂的热切与紧张,心里很是难受。
她经历了数日的煎熬、相思、难过,甚至子夜梦回,也曾梦到过这样的场景,江璃神色痴惘,紧凝着她,问她愿不愿意信他。
在梦中,没有了现实的羁绊,可以完全听从本心,她已答应过他无数回了。
可一旦醒来,面对着黑漆漆、空荡荡的夜色闺房,与梦中形成强烈对比的冷寂,会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是现实。
她无法对他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一旦答应,就意味着欺骗,而江璃,他最恨欺骗与背叛。
等到她迷足深陷,再也离不开他的时候,他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世,不必等着他冷落抛弃她,只要他用那种充满厌恶、疏离的眼神掠她一眼,就足以让她痛不欲生。
既然明知前路艰辛,何必再踏上去?
宁娆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抬头看江璃,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行。”
江璃眼中的光芒瞬间暗淡下来,颇为寥落且自嘲地轻笑了笑,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后悔,何必非要把你骗到桐花台,何必非要把什么都挑明白,就让你稀里糊涂的,懵懵懂懂地嫁给我有什么不好?我原先是一个很重原则的人,容不得人敷衍我、欺骗我,可如今面对你,我却总是想,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哪怕你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哪怕你目的不纯,其实我也能接受。”
宁娆的心‘砰砰’的跳,震颤着胸膛,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她不敢看江璃的眼睛,那双眼睛幽邃至深,生怕看得久了,会深陷其中再也走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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