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毓想过林家在先皇后之后这些年来肯定是没落了,可不曾想能没落至此。大概一般京中的五六品小官府中也比这林府好上一些。哪怕也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可那种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大约得有很久不曾修葺翻新过了。
“老爷在池边钓鱼。”
引路的下人神色冷淡,只是在进门口给祁衡和姜毓行了个礼,也没有别的客气,径直就带着祁衡和姜毓往里头走。穿过一方庭院,眼见花园的假山亭池就在前头,过了月洞门便停下不再带路。
祁衡该是早就习惯的,也没说话,领着姜毓继续往前走,那片修得并不算如何秀丽的园子里,四角亭边的太湖石上,可见有一老翁单人独坐垂钓。
祁衡同姜毓过去,却并没有靠得很近,只站在径上的青石板上便停下。
姜毓正准备着与祁衡一同行礼,便听身边的祁衡朝着那池边垂钓的老翁道:“我来看你了。”
……
姜毓的眉梢一颤,这是什么话?是在见礼呢还是没在见礼呢?
显然这话随意的,绝对不是一个晚辈该说的,哪怕是太子见了外祖父,也不会是这个态度。
池边的老翁闻声没有吭声,甚至没有动。
祁衡的神色如常,继续说他的,“我这回把王妃带来了,她是肃国公府的嫡女,圣旨昭告天下,半年前完的婚,想必绥州这里也是知道的。”
姜毓听着话风,既提到了她,便顺势行了礼,“孙媳拜见外祖父。”
这话说得很寻常,一般人家才是这般见礼,姜毓如此,只是因为昨日听祁衡提起外祖家时的口气,半句未自称本王,甚至在提及先皇后时也称母亲而非母后。
姜毓猜测祁衡对于林家的感情,或许便该是像平常人家那般的。
老翁还是没有动静的,姜毓福着身子不知该不该起,祁衡已经伸手一把拉起了姜毓。
“我只今年带她过来一回,她也是个娇弱的身体,赶路太累。”
“你若真是有良心,便不会答应这一门婚事,你是什么样的人,平白糟污了人家清白的女儿。”
老翁终是开了口,有些沙哑的嗓音却严厉非常,一句话下,姜毓让他说的心头一跳,这一句训斥,已经相当于辱骂了吧?
祁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形势所迫,她和我都拒不了这门婚。”
老翁依旧没有回头,愈发严厉斥道:“明知道护不住却还是要得到手,你们祁家的劣根性,你的前途,配许谁家的婚事!”
姜毓觉着头皮有些发麻,这林家外祖父未免太敢说,不仅辱骂皇室,竟当着她的面就说祁衡的前途无望,还说祁衡不配娶亲。每一句都是姜毓打死不敢提的禁忌。
祁衡负手,带着丝傲气与不屑,“我是不配,可我总归不是他,我想护住的人,哪怕赔上我的全部,也一定保她无恙。”
老翁道:“你的全部?只怕你想也做不到。”
祁衡唇角的弧度锋锐,“那可未必。”
嗯……
姜毓垂着眼儿听着,她明明身在当场,祁衡和他外祖的话却听得云里雾里的,直觉他们说的定是秘辛,却一时套不上来说的是什么。
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外祖绝对是在训斥祁衡,而且还是很难听很不留情面的那种。
难怪祁衡方才在外头让她拜见过外祖就走,敢情是猜到会被这样训斥吧。只是她还是听到了。
“人我已经带来过了,你既不见便算了。路途劳累,我便让人先带她去休息了。”
祁衡的口气硬邦邦的,似乎是负着气,转头就同姜毓道:“我在这里再办些事,让月洞门外的下人领你出去,薛阳就在门口等着,他会带你去别院里休息。”
姜毓抬头看祁衡,让这样训斥,难得他倒是一点都没有冷脸,姜毓还未出声应下,便听外祖又发话训斥了:
“明知路途劳累却仍要带着人匆匆赶过来,若真有良心便不会如此,何必嘴上还假惺惺。”
这话……咳!
姜毓看着祁衡的眸光都僵了,终于知道祁衡平日里那张贱嘴是怎么来的了,这到底是外祖还是仇人,简直祁衡说一句,他便要跟着狠狠嘲讽一句。
祁衡的眉梢都没动一下,依旧如常对着姜毓,甚至唇角还能勾起薄薄的笑来,“你先去,要是觉着往别院里闷,就让薛阳他们陪你在街上走走,这回把帷帽戴上。”
姜毓点头应了,她也觉着这地方待不下去,但还是全了礼数,同外祖行礼告辞。
那里依旧是没有应声的,祁衡拉了把姜毓的手臂,是以她不要理会,径直走就是。
姜毓也是真没法理会,有些尴尬,还是转过身往外回走了,难怪祁衡说她不必介意盛装,这外祖老人家果然是“很不在乎”虚礼的。
在皇室里血脉之间的感情几乎撕破脸,原以为在外祖家能好一些,却不料竟然是这番情境。
真是不知叫她说什么好。
姜毓兀自往回走,却没有走出两步,迎面有一老妪快步而来,带着后头婆子丫鬟们着急的呼唤,“老夫人您慢点,老爷在见客,咱们回去吧。”
老妇人拂来丫鬟想抓上来的手,健步如飞:“走开走开,什么客,自家的孙媳妇儿来了怎么能叫客呢,多见外。”
一阵喧闹,霎时打破了园中的寂静,姜毓停下脚步去看,那老妇人已经冲到了跟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你便是衡儿娶的新妇吧?模样长得可真是水灵,一看就招人喜欢呢!”
姜毓有些惊诧,听着说话的口气这便该是祁衡的外祖母了,不是说身子有恙不见客吗?
“外祖母。”
姜毓愣住那一会儿的劲儿,祁衡已经三步并两步上来了,站到姜毓的身旁,不知为何,姜毓觉着祁衡的语调有些紧张。
“哎哟,衡儿,这又到年关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老妇人说话着便怜爱地去摸祁衡的脸儿,“这一年不见,个子又拔高了,这李家果然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姑娘一看就不一样,当初你母亲给你定的这门亲事可真不错。”
长个子?李氏?
姜毓的眸光微变,终于是觉出了这位外祖母的不妥之处,扭头看向祁衡。
第65章
“外祖母忘记了,李氏命薄,早已病死了。”
祁衡的语调不紧不慢,带着姜毓从未见过的耐心,“她是姜毓,孙儿的新妇,趁着年关特意带她过来拜见。”
“姜家,是哪个姜家?”老妇人让祁衡说的愣住了,茫然地看着祁衡,“李家姑娘怎么就没了呢?”
“是你糊涂了,李家姑娘一早没了,衡儿总不能打光棍,自然是要另配婚事的。”
不知何时,始终在池边垂钓不曾搭理祁衡的林翁已经从后头走了上来,姜毓转头瞥了一眼,终是见着了这位外祖父的庐山真面目。
虽是须发洁白,可眉眼之间仍是带着几分刚正气魄。
“李家姑娘原来早没了,我怎么给忘了呢。”
老妇人的神色还是有几分茫然与将信将疑,可转眼又喜上眉梢,拉住了姜毓的手,“可这个孙媳妇儿也甚好,我一看就觉着合眼缘呢。”
祁衡的外祖母竟然……
姜毓的心中潮流翻滚,叫猛地拉住了手之后才幡然反应过来,福身见礼,“孙媳拜见外祖母。”
只是身子还没矮下去,便叫那外祖母一把扯了起来,力气大得吓人,“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外祖母眉开眼笑,丝毫觉不出不妥的地方,姜毓的手腕子让拽地生疼,脸上却一点都不敢漏,只能淡雅地笑着。
“外祖母。”
祁衡伸手覆上姜毓的手腕,轻轻一扭便将姜毓的手拽了回来,颀长的身子微微一斜便挡了姜毓半个身子。
“毓儿舟车劳顿,有些累了,我想让她先去休息休息,改日再来拜见外祖母。”
外祖母道:“要是累了,就去亭子里坐坐吃些茶水点心吧,孙媳妇儿第一次上门,陪我说说话,晚上就住在家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跟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了。”
祁衡笑着转圜道:“外祖母要人陪着说话,便与我说吧,让她先回去。”
“我与你个大小子有什么可说的。”外祖母皱了眉头嗔道:“你好不容易有了媳妇带上门来,还要掖着带走,难道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太婆不成?”
“怎么会……”祁衡的笑着,却有些勉力。
到底是一直站在一旁的林翁说了话,问后头伺候的婆子丫鬟,“老夫人刚才吃过药了吗?”
婆子回道:“刚吃过了。”
祁衡转眼看向林翁,只见他微抬了抬手,点了一下头。
祁衡的眸底有暗光沉浮而过,有挣扎,却坚持,“毓儿累了,还是让他……”
“外祖母说的对,孙媳妇第一次上门看您老人家,岂有见过就走的道理,自然是要陪您老人家好好坐坐说说话的,是王爷太娇惯妾身了。”
姜毓的嗓音温温的,语调神态,无不是大家姑娘的风范,亲切从容,有条不紊。
祁衡侧首看向姜毓,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好好好。”外祖母一下便乐了,拉着姜毓的手就往亭子走,“我就知道孙媳妇儿是个会疼人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