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年,惯常的都变成了反常,再甜的酒,被回忆浸泡太久也会酸掉。
“……谢随。”终于,她干巴巴地道,“我的外衣呢?”
“在你脚边。”
她立刻把脚一缩,“你怎么又这样……”
“冬天多盖些,暖和。”
她拿起那几件皱皱的外袍,拍了拍,却实在不想穿,丧气地道:“你叫小鬟过来吧——你当真不用休息一下?”
“嗯。”他从善如流地道,“我去睡了,你们也好商量商量如何应付那一百两黄金。”
听到这里,秦念的嘴角忍不住又嘲讽地勾起,“吹金断玉阁也会做这样坑蒙拐骗的事,真令我等不成气候的小寨子开了眼界。”
谢随回过头,看着她,叹口气,“你便是这样,斤斤计较,我只说了一句不成气候,你要念叨到几时?”
“我们没有那黄金,你要我变也变不出来。”
“那几个经手的人你连问都不问一句,便敢这样为他们做担保?”谢随道,“过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还不够你多长几个心眼?”
她忽然不言语了。
谢随感觉到自己这话有些重,且还不大合适。“过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这种事情,谁说得清呢?
“行了,我……”他息事宁人地道,“吹金断玉的安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不会骗我的,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岔子……”
“你的老朋友真多。”她道,“老朋友你便那么相信?”
他一怔,“既是朋友,自然相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的老朋友?”
这竟然是很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片刻的寂静里,她似也不求他回答,只继续道:“你信那个安老板,却不信我,在你眼里,我仍然是个小孩子罢。”
很平淡的语气,连一丝半毫怨怼的影子都找不到,这想法大约已在她肺腑里磨了很久,都磨得钝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仿佛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转身离去。
他走了。
房间中少了个人,空荡荡的反而显得更加逼仄。秦念下意识探了探发上,却没有摸到她想要的东西,脸色微微一变。
她将外袍胡乱披好,蹬着鞋下床,将枕头被褥掀了一遍也没找见,最后却是眼角余光瞥见了床边小凳子上的桃花簪。
和她的衣带一起,摆得端端正正的。
“大当家?”小鬟在敲门,“有什么吩咐?”
秦念呆呆地看着那支桃花簪,突然将外袍又脱了下来,往床上一扔,“给我拿一套新的袍子。”
第3章 大刀和小刀(三)
红崖寨的“议事厅”,也就是后院的一个小厢房。
这厢房正中,此刻摆了一口黑漆箱子,箱子盖大开着,里面的几十斤石块大剌剌地暴露出来。
“林船儿,你带了几个人去劫镖?”秦念披着一身暖和的裘袍,手中捧着一盅热茶,带妆的面容冷凝。
小船儿指着自己身后站的一排人道:“回当家的话,我带了十个人,都是寨子里的功夫好手,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饼儿……”他每说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便应上一声。
秦念的目光一一扫过去,“你们劫镖的时候,可有什么谋划?”
小船儿一怔,“谋划?啊,我们谋划着,七个人去牵制休息的几个镖师,剩下三个人和我一起去抢箱子,看那个……那个人,”他不知如何称呼,“他没有兵刃,懒懒散散的,我们抢走了箱子他也不管……”
“他只是跟着你们上了山。”秦念道,“他大约觉得你们很有意思,跟猴子搬家似的,看看也好。”
“……”
任谁都听出了大当家此刻的火气,相处这么多年,谁不知道大当家嘴上最是厉害,都不敢同她顶撞。
静了一会儿,秦念道:“你们确定没动过这箱子?打开的时候,这里头就是石头?”
小船儿一仰头:“天地良心啊大当家!开箱的时候我们十一人都在,但劫镖啊开箱啊都是我考虑不周的错,您要罚便罚我吧!”
“罚你?”秦念冷笑,“你如何给我找来一百两黄金?”
小船儿呆了一下,立刻道:“我去吹金断玉阁自己领罚!他们要我怎样便怎样,一辈子当牛做马也可以,一定不拖寨子下水!”
“轮不到你。”
小船儿没反应过来。
秦念站起身,“你们十一个人,每人写一份担保,说你们没有骗人。我会带去扬州,同吹金断玉阁说理。”
“这怎么行啊大当家……”
秦念叹了口气,“我问你,你当初如何认定这是头肥羊,可以下手的?”
小船儿一愣,“我看他们走得慢,统共六个镖师,箱子四周就护着五个,驮箱子的马每走一步蹄子便陷进泥里……”
“你若有一百两黄金,你会让马驮着走么?”
小船儿悚然一惊。
“他们有六个人,却只有两匹马,一匹马上坐着谢随,另一匹马驮一口死重的镖,我问你,这世上可有这么蠢的镖局么?”
“对啊!”小船儿一拍脑袋,“不管是雇辆马车,还是分散行装,都好过这样暴露自己……”
“你们被耍了。”秦念简短地道。
小船儿瞠目结舌:“可、可是……吹金断玉阁远在扬州,同我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耍我们呀?”
“所以我只能亲去一趟扬州,才能问个清楚。”秦念忽而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是一只装满石头的死箱子,却把谢随给招来了,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去问候一下那个安老板。”
“大当家,”小船儿小心翼翼地道,“那个谢随……您认识?”
“啊。”秦念漫不经心地道,“是他把我养大的。”
***
谢随并未睡得很久,出来时也不过晌午。肚子饿了,他先寻到了后头的厨房去,却遇上日前那个叫林小鬟的丫头。
“你们当家的呢?”他左手伸出去摸了两只馒头。
小鬟正看着灶台底的火,此刻也不抬头,只道:“大当家去后山了。”
“后山在哪里?”谢随瞧见一只酒葫芦就放在砧板旁边,脚步悄悄地挪了过去,却听见小鬟笑了起来:“你跟大当家说的还真一模一样。”
他一愣,“她说我了?”
小鬟点点头,“她说你是个酒鬼。”一边站起身,去角落里提来一只酒坛子,“那葫芦是空的,我给你倒一些带房里去吧。”
遭这样一款待,谢随反而不敢要了。盯着那清澈的酒水从酒坛中作一条细线汩汩而出落入酒葫芦,他抿了抿唇,“这是你们自酿的酒?”
“嗯。”小鬟道,“是大当家酿的。”
“她还会酿酒?”谢随似乎不太相信。
小鬟看他一眼,“哐”地一声,酒坛子放下了,她将那酒葫芦封好塞给他,“大当家什么都会。”
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她小时候可是什么都不会,跟在我后头成日价撒娇耍赖……”
“年纪小的时候,撒娇耍赖不是应当的么?”
谢随不接话了。他打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你们大当家带你们几年了?”
“三年了。”小鬟给灶下加着柴草,火光在她半边脸颊上明灭扑朔,“我们都是老当家捡回来的孤儿,大当家武功最高、人最聪明,后来老当家走了,就把寨子托付给了大当家。”
“你们寨子里的武功可不怎么样。”
“我们平素也不靠这个。这里穷乡僻壤,也没人同我们争,除了跟过路人收点买路钱之外,我们还要种地的。”
谢随险些一口酒呛出来,“种地?”
“嗯。这是当家的主意。”小鬟不在意地点点头,“这样能养活自己,而且安稳。”
“安稳啊……”谢随笑了一下,将喝空的酒葫芦放回灶台。小鬟瞥了一眼,问道:“你晚饭想吃什么?大当家做的菜,我也会一些。”
谢随望向她,“她还自己做菜?”
“你昨晚吃的都是她做的。”小鬟忍不住道,“啰嗦个没完,还说自己跟大当家很熟呢。”
“今晚是你做?”
“都说了大当家去后山了!”
“她每次去后山,都会彻夜不归么?”
“少则三天,多则半月。”
谢随静了静,“后山在哪里?”他道,“今晚不用给我做什么了,我去找她。”
***
红崖山从山下看去光秃秃的,没想到内里却所容甚大,红崖寨占据的只是前山的半山腰,走上数里向上的山路,才能找到所谓的后山。
天色未晚,日色却暗淡无光,寒风吹雪,枯萎的草木间杂着浑浊的白,脚踏上去便簌簌作响。按着小鬟指的路径走到后山深处时,抬头已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寒空,四下里林木环绕,寂静得骇人。谢随不明白为何秦念会在这样冷的天气去后山,何况那箱子的事情还未处理完,她做事总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么?
“念念?”谢随四顾找寻小鬟所说的那一方山涧,却没有听见水声,只有枯枝间呼啸来去的风声——
“唰!”一刀劈来,谢随侧身一避,衣发被刀风带得飞起,而那刀再度逼上,横斫下盘,谢随往后一跃,不料背脊撞上了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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