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风一吹就散了。
“嗯?”他没有听清楚。
“我不会等你的。”
“你不是说过了,你本就没有在等我?”他微笑道,“那是好事。不必等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总是这样笨拙,小时候就经常敌不过他的巧舌如簧,长大以后便更加晦涩。她自己都很厌弃自己,这么无聊、冷淡、毫无长进的自己,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她只能永远徘徊在原地,做一些不可企及的幻梦。
他安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而后笑了一下,“念念。”
她抬起头,那模样还像是当年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一样。
他低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来自大哥哥的吻,雪花一样温柔,雪花一样缥缈。她怔怔地没有说话,而他已转身离去了。
***
秦念回到寨中,将地窖里的酒搬了三坛到后园的石桌上。
小鬟被惊动了,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大当家?——大清早的,您要喝酒?”
秦念打开了一坛,“酿再多的酒,不喝也是没用的。”
小鬟拍了拍脸,抬头看看那被云雾遮蔽的朝阳,低头看看在桌边坐下的秦念,“您不是去了后山?我以为您过些日子才回来的。”
“遇上了一点事。”秦念斟了两杯酒,才问道,“你喝不喝?”
小鬟走了过来,看见大当家的脸颊被冷风刮得苍白,又透出了些微渺的红晕,“那个,谢……谢公子呢?”
“他走了。”
“走了?”小鬟惊住。
“走了便是走了,很稀奇么?”秦念看她拿着酒杯却不喝,自己便只管一饮而尽了,“他是江湖人,四海为家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一开始?”
“……”秦念沉默了下来,眼睑微合,清淡的目光凝注着微微晃荡的酒水,“嗯,一开始。”
“我是在六岁时遇见他的。从那之后,他带着我四处漂泊,整整十年,像找不到归巢的鸟,从来没有落脚过。”
***
为什么呢,在回忆起那个人的时候,却只能记得他带给自己的痛苦、动荡和危险?
她明明想说更多的。那个人在她心中的意义,不止是漂泊而已。
可是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教她再也说不出口。那个人那么喜欢酒,她为了他去学酿酒,五年,她酿的酒堆满了红崖山的酒窖……可是她却恨透了酒。
恨透了。
“大当家。”小鬟小心翼翼地道,“他既走了,那那口箱子……”
秦念将酒杯放在桌上,“我会去扬州一趟。”
第6章 念念(一)
“秦念,秦念!河边有个死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死人?”刚从县仓领了粥回来的秦念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小伙伴,衣衫褴褛的她脸上却很干净,一双大眼睛懵懂地眨了眨,“死人,我——”
韩复生拉着她就跑。她连忙护住了怀中的粥碗:“哎,等等,粥……”
韩复生比她大两岁,是破栅栏里的孩子王,跑起来横冲直撞,哪里管她好不容易领到的救济粥。这样跑到了洛河边,六岁的秦念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抱着粥喘道:“我、我——见过——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你看。”韩复生扯了扯她的衣袖,“在那边,那块石头底下。”
她望过去,初春的天气里雾霭空濛,洛河绵长而缓慢地流淌而来,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岸拐了几个弯,而韩复生所指的石头便是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出河面的河岸——
当真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岸下方的浅滩上,半边衣裳都被河水浸湿,析出来丝丝缕缕的血色,转瞬被河流冲刷不见了。
——血?!
秦念护着怀中的粥跳到了那浅滩上,又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
“秦念,别过去!”韩复生在她身后叫道,“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万一……”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清了。河水漫了上来,沾湿了她的草鞋,她觉得有些冷,而怀里的粥又已凉透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过身去瞧,那原来是个手长脚长的少年,身上湿透的衣衫泛出上好的光泽;他的面容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冻得发紫,可是他仍然很好看,秀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
韩复生终于走了过来,低声道:“你看他身边的东西。”
那是——
“那是一把刀。”韩复生煞有介事地道,“这是个江湖人。”
那把刀包着黑布,布下的形状似乎十分纤细轻薄,只破出一点带着寒芒的刃尖,落在那少年的手边。韩复生道:“如果我能有这样的刀,我娘亲就再不会受人欺负了。”
秦念转过头:“你想要这把刀?”
韩复生咬咬牙,“死人拿着刀能有什么用?还不如……”
秦念笨拙地道:“拿人家的东西,不好……”
“你每天跟着秦老头要饭,不也是拿人家的东西?”
秦念不说话了。
韩复生又道:“你看他穿的衣裳,还有那腰带,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我们去扒一扒看,说不定还有钱袋……秦念你看,这么好的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方才还叫我别过来。秦念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韩复生已经蹲下身子去拽那黑布,没想到这口刀竟是极沉,他一拽不起,竟还朝后摔了一屁股。突然那刀竟自己动了,“哗”地一声布料裂开,沉重的刀背直向韩复生肩头劈去!
韩复生吓得脸都白了,双手双脚飞快地往后爬,那刀却没有再跟过来,而是“哐啷”落在了砂石地上。
韩复生背对着那个死人大声地哭叫起来:“呜哇哇哇那是什么,是不是鬼啊!”
秦念看看韩复生,又看看那个死人,死人的手此刻抓紧了刀柄,苍白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了青色。
“那个……大哥哥?”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死人仍是闭着眼睛。
“你舍不得你的刀,对吧?”她问,“所以你不肯死。”
没有人回答她。
她靠着那死人坐下来,把怀里层层包裹的粥打开,不出所料地,已经洒了大半。她拿食指蘸了一下碗的边缘,伸舌头舔了舔,真好喝,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喝到过粥了,她从昨晚排队到现在才领到的,真想现在就把它喝完。
她两只手抠紧了粥碗,又看了看那个好看的大哥哥。也许是她犹豫了太久,连韩复生是何时离开的她都不知道。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伸手去扶起少年的头,另一手将粥碗微微侧过来,抵上了少年薄而干裂的唇。
有一些流入了少年口中,更多的却是溢了出来。秦念心疼地看着那粥,直到少年突然咳嗽起来,惊得她把剩下的粥全泼掉了。
她跌坐在地,看着少年弓着身子不停地咳嗽,湿漉漉的长发披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而颤抖。他看起来很痛苦,眉头锁得紧紧的,瘦削的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刀柄,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手指甲在陶制的粥碗上刮擦出难听的声音。
而后他转过了头,看到她,似乎是怔了一下,而后,他竟慢慢地笑开了。
她不经意间望进他的眼睛,温润的、清亮的桃花眼,笑意浸在那双眼睛里,宛如明媚的春水。
“是你救我?谢谢你啦。”
***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念。”小女孩糯糯地道。
“秦念?念念不忘的念?”
女孩没有接话,神色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你不知道什么是念念不忘?——你不识字吧?”
她点点头,“没有人教我。”
“那我可以教你。”
她又点点头,“嗯……好。”静了静,想起来爷爷教的,又很乖地道:“谢谢大哥哥。”
他笑了。明明受了很重的伤,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好像这世上最快活的人。她歪着脑袋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他挠了挠后脑勺,“看我做什么?”
她低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啊……”他顿了顿,“我叫谢随,随便的随。”
“喔。”
说着她站了起来,他在她身后发问:“你要走了吗?”
她不解:“对啊。”她答应了爷爷,领到粥就回家的。
“那你拉我起来。”少年说着,大剌剌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节上生着很重的茧,还错纵着皴裂的伤疤。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拉他,就被他生生一拽——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少年已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那把明明很沉重的刀在手掌中一抛一举,便唰地落进了衣带上的环扣里,乖巧得就像他的情人。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他真的牵过她吗?这么快,像变戏法一样。
“就在那边!”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秦念转头便看见韩复生带了一群孩子跑过来,指着他们道,“就是那个人,他要欺负秦念!”
第7章 念念(二)
韩复生好不容易跑回去叫了一群半大小孩来给自己做帮手,不料转头却只看见一个言笑晏晏的少年人,秦念小小的个头倚在他身边,丝毫没有受欺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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