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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匪 (苏眠说)


  秦念笑起来,“外边哪有床?”
  谢随瞥了她一眼,但见她笑盈盈的,好像全无心机一般。谢随在心里骂了一句,径自将外袍铺在地上,自己躺倒了上去,闭上了眼。
  秦念走到他身边,低头,歪着脑袋盯着他瞧。
  谢随只管闭着眼睛。
  秦念盯了他半天,最后大约是放弃了,叹口气道:“是因为你不开心,我才陪你喝酒的。”
  说完,她也往里间走去,哗啦一声响,是帘帷被拉上了。
  谢随终于松了口气,睁开眼睛——
  却蓦然撞上秦念逼近的脸!
  这一下将谢随吓得不轻,脸色都白了,好在还不至于丢脸地叫出来。秦念看他反应,笑得不可自抑,身子往后跌坐在地上,一边笑还一边道:“谢随啊谢随,你未免太不警觉了。”
  谢随这一晚受到的惊吓实在是有些多,而这回他缓了许久,都没能说上话。
  秦念又道:“地上冷,去床上不好么?”
  谢随沉默。
  秦念道:“我保证不会用枕头闷死你,也不会拿刀子杀你,更不会在空气里下毒。”
  谢随仍是沉默。
  秦念道:“方才韩复生在我床底,遭你发了那么大一通火,我以为你有多稀罕那张床呢。”
  谢随终于开了口:“念念。”
  “嗯?”
  “趁着酒醉欺负人,不算什么本事。”他平静地道,“你要是厉害,就在清醒的时候,再邀请我一次。”
  ***
  秦念哑了口,片刻之后,她终于放过了他,自己回里间去睡了。
  大人都是狡猾的怪物。她在心里恨恨地想。
  她在床上坐下,却在黑暗的虚空之中安静了很久。
  秦念是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终于醒来的,宿醉过后,脑袋还在隐约发痛。她喊了几声谢随,却没有人应声,掀开帘帷在房中找了一圈,才确定他是出门去了。
  她回到窗前,想了想,铺出纸笔来写了一封信。
  而后她招来店小二,“将这封信,送到扬州绝命楼,高千秋的手上。”一面往那信封上压了一锭碎银。
  ***
  谢随又去了一趟延陵侯府。
  他仍旧站在地藏堂的屋脊上,看着他的母亲烧香。
  站了片刻,他默默沿着屋脊往前走。佛堂之前是一座庭园,园中有小桥流水,此刻正是一片银装素裹。庭园再往前是一进厢房,正中供着祖宗灵牌,侧门后最大的那间便是延陵侯夫妇所居。再往前便到了花厅,这里是热闹的源头,时不时便有客人来拜访,由谢家如今的主母、他的弟妹沈氏在前迎接,谢随能听见他们高声互通姓名,许多还是他旧日的朋友。
  所有人看起来都是春风满面的样子,笑容温煦地打着哈哈,沈氏矜持地掩着笑,一旁的随从们指挥着礼品进出,换了新衣的丫鬟们在廊上忙忙碌碌地穿梭,所有这些人,他们看起来都比屋檐上那个带刀的浪客更像是此间的主人。
  昨晚大约是没有看真切吧,今日再看这一切时,谢随却很平静了。自己确实也已不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终于转身离去。
  廊檐之下,笑容优雅的谢家主母抬起头来,看着瓦当上落下的簌簌积雪,目光一时深了。
  待到早起拜年的客人渐渐都散去,沈秋帘一路穿庭过院,走到了宅后的那座佛堂里。
  谢老夫人正在主堂里念经。
  沈秋帘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耐心地等到她念完了,才笑着开口道:“娘亲,你往后,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谢老夫人闭着眼睛,沙哑着声音道:“这里是我家,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了……”
  “谢随可能已知道了。”沈秋帘虽然是笑着,语气却冷断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虽不知他在何处,但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已经被他杀了。”
  “安可期?”谢老夫人似乎也吃了一惊,“那小子死了?”
  “是呀,便吹金断玉阁也毁了。”沈秋帘拧着眉扬了扬手帕,“安老板原本一直跟谢随在一块的,现在谢随便不见人影了。总之安老板一个做生意的,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再加上武功高强,若不是谢随下的手,他怎么会死呢?而谢随明明一直和安老板称兄道弟的,他若不是知道了什么别的事情,又怎么会对安老板下手呢?”
  谢老夫人不再说话了。
  沈秋帘静了静,又无辜地笑道:“我也只是听说,具体不甚清楚,还要等侯爷回来再细细商量。”
  谢老夫人抬起头看向那金装的如来,喃喃:“吹金断玉阁就在扬州,扬州离这里也不远的。”
  “是啊。”沈秋帘柔柔地道,“不远的。”
  ***
  谢随回到客栈,秦念正在一楼吃饭。
  他走过去坐下,点了一碗面,便听见秦念道:“你那弟妹,好看么?”
  谢随一愣,“什么?”
  “你看见她了吧。”秦念的话音平平无奇。
  谢随静了静,他不是很想聊这些事,于是道:“我没看清楚。”
  秦念不说话了。
  “你头痛不痛?”谢随问她,一边伸出手去欲探她额头,却被她避开了。
  谢随轻笑,“看来是酒醒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记得你昨晚说了什么吗?”谢随道。
  这话像是打趣,谢随的语气很轻松,但他的眼神却透出一丝微妙的紧张。但是秦念低着头,没有看见。
  “记得,我们要去无锡。”她说。
  “还记得别的吗?”
  “去无锡还不够吗?”她闷闷地道。
  “够了够了,再没有多的奢望了。”谢随笑起来。
  (四)
  谢随与秦念五年前曾住了三个月的那座小房子,原是在无锡的落花桥边。
  如今那座桥边竟然还有一座烧焦的废墟在,听来往的行人说,因为这里来过江湖上的恶客,人们嫌它晦气,所以谁也不愿要这块地建房子。
  江湖上的……恶客么?
  江南微雪,桥下的流水却未结冰,雪花只如飞絮般濛濛地落了人满头。秦念站在这灰黑色之上又沾了泥白的废墟前,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那场大火。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她以为可以烧掉自己与谢随的过去。
  可是原来这世上,任是多么惨烈的火,都烧不掉过去。
  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地按了按,又放开了。
  谢随笑道:“我从吹金断玉阁那里顺来的银两,可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
  谢随先在客栈租了一个月的房间,每日里他早出晚归,往落花桥边去建房子。他不让秦念帮忙,甚至连看也不让她去看,秦念于是只能百无聊赖地留在客栈里练功。
  她已经很久没有“练功”了。原本在红崖寨,每月都要闭关一次的,自谢随出现之后便中断了。闭关要求极度的专注,练功中途绝不能受人打扰,然则她自己也没想到,竟会在如今,得到了这样的闲暇。
  落花桥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一天天便见着那座废墟上,搭起了木头的房梁,铺上了瓦片的屋顶,烧毁的旧物都清理干净了,甚至还栽上了花花草草。
  在那座废墟上,总是有一个着灰白长衫的男人,容貌清俊,身材挺拔,腰间挂一把长刀,时而在锯木头,时而在搬物件,甚至有一次,他还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他那把长刀,在细细地削磨屋门前的石阶。
  那石阶新铺上,边边角角总有些不平,他一点点将那些不平处削过去,偶尔俯下身低下头,视线与台阶平齐,微眯着眼再端详一番。细碎的石屑落得到处都是,他又一点点扫拢来,一同扔到外面去。
  他的手边总是摆着一只酒葫芦,干活干得累了,他就喝上一口,咂咂嘴,望一圈四周。他看着自己一手建造出来的这个小小的院落,神情似乎很快乐,又似乎很寂寞。
  “这房子,你一个人住?”有位路过的老头曾闲得慌地停下脚步来瞧了他半天,发问。
  “两个人住。”谢随一边给新栽上的树苗培土,一边随口回答。
  老头撇了撇嘴,没兴趣地走开了,口中还在嘟囔:“有钱人,娶个媳妇还恁多花样……”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谢随将客栈的房间退了租,把秦念给拉了出来。
  春风已绿,春水已涨,江南的雪化尽了,温柔的夕晖下,柳条轻舒如发。秦念跟着谢随走过了几个街角,只觉自己好像从没见过无锡这样的春天。
  自己的眼睛忽然被人伸手蒙住。
  “你做什么?”秦念下意识抓住了自己的弯刀。
  “天黑啦。”谢随在她身后笑道。
  透过掌心的纹路,他明显地感觉到她皱眉了。
  “不要皱眉嘛,要笑。”谢随道,“我带你走,别怕别怕。”
  初时秦念还仔细地听音辨位,但渐渐地她发现眼前似乎都是坦途,渐渐地也就放松了警惕。空中有轻柔和缓的鸟语,桥底有一波一波荡漾的溪水,春风穿过柳梢,吹拂得店家的招牌哐啷啷作响——她放松下来,便听见了这尘世间的无数种声音,热烈的,烂漫的,温柔的,广袤的。
  这一切交织起来,最后,都透过谢随那十指的温度,传递到她的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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