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十分灰败,唇瓣发白,长发狼狈地搭在肩头,连眉毛睫毛都在滴着冰水,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唯有那张极为惨白的脸上,一双深渊般看不见底的眸子,还在静默地望着她。
商姒的呼吸都似乎被卡住了。
她惊骇地盯着面前的迟聿,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得敲了一下,几乎站不稳身子。
她慢慢走过去,不顾他身上冰冷的可怕,反而伸手捂了捂他的脸颊,怒骂道:“你疯了吗!”
迟聿却看着她,没有说话。
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前世亏欠的人。
是他无意间造成她的早早离世,是他给她带来了数年的折磨,让她日日活在孤独和病痛之中。
他没有说话,任由商姒拍打着他,过了许久,他才张了张唇。
他的声音极低极哑,商姒听不清,慢慢靠近了他。
她听见他说:“我也想试试,头疼是什么滋味。”
商姒乍闻这一声,身子便狠狠抖了一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以为和她当初一样掉进冰湖就能得这种病吗?他跳进去,会死的!就算是对她心有愧疚,又何必用这怎么自残的方式?
迟聿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
商姒抱着湿漉漉的他,狠狠一闭眼。
……
迟聿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一日,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寝殿的床上,满室药香,床榻前放着暖盆,将这个屋子里熏得暖融融如同夏日。
迟聿坐起身,便看见一边打着盹儿的商姒。
她撑着头,身子微微晃着,哪怕打盹,眉心也下意识蹙着,那一双睫毛卷翘纤长,像两把小刷子。
迟聿看着她,目露暖色。
商姒猛地一点头,整个人便醒了过来,看见迟聿也醒了,连忙要起身去叫太医。
“乐儿。”他嗓子干哑,低低地唤着她。
商姒脚步一滞,回头道:“怎么?”
“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
“一直是你……在照顾我?”他小心试探着。
“……”她微微沉默,又讽刺地回道:“你要是死了,以后谁帮我搜寻药材?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死。”
迟聿也沉默了,甚至埋下了头,有些黯然。
商姒定定地看着他,心底忽然软了软,她说:“你别再做傻事了,头疼的滋味不好受,我不稀罕别人陪着我疼。”
良久,迟聿才低低得“嗯”了一声,还带了点鼻音。
商姒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干脆去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你昨夜发热不止,险些烧死了,现在虽然醒了,但太医说,这几日你都要休养着。”
“越是行军打仗之人,越是甚少生病,一旦病了,便比常人要严重许多。”
迟聿低着头接过茶杯,手指无意间触到她的手背,指尖触感光滑细腻。
——沈熙说:“她被关的那些年,许多事都由自己亲手做的,手早已不如当初那般光滑,甚至她死去时,曾经最好看的一头乌发,都是干枯稀少的。”
迟聿抬头,看了看商姒的头发。这些日子的锦衣玉食,让她一头青丝又黑又亮,连肌肤都泛着微微光泽,端得是明艳动人。
迟聿捏着杯的手微微握紧,骨节泛白。
好一会儿,他才有些沙哑地说道:“我知道一切了。”
意料之中,商姒以为自己会很平静,但此刻心底十分堵塞难受,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偿还
迟聿既然已经苏醒, 商姒便退了出去, 让太医进去诊脉, 过了一会儿, 太医出来道:“王上身子骨比常人要好许多, 如今已经好了很多, 而今只需静静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无恙。”
商姒点了点头, 眉头始终不展, 太医以为她仍旧是在担心迟聿, 又道:“王上毕竟在冰湖里泡了那么久, 若是常人,可能早就被冻死了,但王上能坚持那么久,可见他身子恢复极快, 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淡淡道:“姣月,送太医回去。”
姣月应了一声, 太医朝商姒拱了拱手, 弯腰退下。
独留商姒一人静静伫立在殿外。
迟聿说,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沈熙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沈熙那时对她说:“他性子桀骜, 哪怕在意你, 也并非能完全放下身段,唯有让他彻彻底底地长了记性,知道欠你什么, 让他总是对你抱有歉疚之情,才能彻底地让他珍惜你。”
迟聿哪怕对商姒再小心翼翼,但沈熙知道,这个人的骨子里就是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这样的人,若真的能待她好,将会比沈熙更值得,可沈熙放心不下。
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商姒,他放心不下将她完全托付给迟聿。
所以这最后一关,是沈熙给他的考验。
见商姒有些犹豫,沈熙又说:“为了你自己,你要狠得下心来。”
商姒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
商姒后来没有再进殿探望迟聿,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居所,沐浴更衣后直接就寝,翌日一早,便听御前总管委委屈屈地说:“王上昨夜一直没睡,就是想等着公主过来。”
商姒端起茶喝了一口,冷淡道:“他既然都已经醒了,还会有什么问题?许是昏迷的时候睡得太久了,所以没有瞌睡,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总管委委屈屈地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折返道:“王上不想吃东西,说是见了您才有胃口。”
商姒淡淡“哦”了一声,没有多说。
总管悄悄观察着商姒的脸色,见她神态冷淡,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施舍分毫,只好心底暗暗为王上默哀,心爱的女人到底还是不在意自己,这女人啊,铁石心肠起来比男人还狠,任王上怎么折腾,眉头都不皱一下。
多少千金闺秀整日巴望着嫁给王上,可眼前这一位,真真是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总管铩羽而归,后来便偃旗息鼓,商姒到了晚上,本想着迟聿这回应该是彻底识相了,可没想到御前的太监又匆匆过来,禀报道:“公主,王上又高烧不退了,此刻已经晕过去了。”
商姒对镜取下钗子,冷淡不言。那太监僵立许久,又紧张道:“公主,您看……”
“他不是好了么?还晕什么?”
商姒冷笑,仿佛认清了迟聿的小把戏,又在用苦肉计博得她的同情?她也不是回回都会心软的。
一个大男人,私底下总是用可怜来博取怜悯,是不是太过于可笑了?
那太监叹息道:“王上本来是好了,但今夜又突然开始浑身发冷,方才太医们都去瞧过了,说是寒气入体,还要多日的静养。”
商姒挥袖,那太监无声地退了下去,她静静地在镜前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起身往迟聿的寝殿里走去。
沿途大雪方霁,寒意沿着衣袖渐渐漫上来,商姒踩着厚厚的积雪,慢慢走到昭王寝殿外,也不需侍卫的通传,便直接推门进去。
迟聿确实是昏迷了。
商姒站在迟聿面前,敛眸不语,隔了许久,才伸手在他额头上贴了贴,触手确实滚烫无比,她忽然转身问一边的宫人,“他当真什么也没做,就忽然这样晕了?”
那宫人战战兢兢答道:“王上一直在床上修养,汤药也不曾耽误,王上说,他想早日好起来,便能出去找公主您了。”
确定了迟聿这回不是苦肉计之后,商姒终于陷入沉默,以前总觉得这个人刚强无比,无坚不摧,可也说倒下就倒下了,可见他也并非如她想象的那般的强大,这个人还是有弱点的。
见商姒站在床边不语,总管连忙挥手,将宫人们悉数唤了下去,仅仅留下商姒与迟聿独处。商姒慢慢坐到床边,拿过帕子帮他擦了擦滚烫的额头,又捏着他的嘴,亲自把汤药灌了下去,手在他脸颊上乱捏着,忽然就觉得好玩,又去捏捏他的鼻梁,揉揉他的脸颊,把他那张俊容揉圆搓扁,一泄其愤——以往都是他喜欢捏她,就好像她抱着雪牙捉弄一样,今日她可算报仇了。
她捏着捏着,忽然又停下了手,恨不得把这个人打一顿,他确实不曾在平日里委屈她分毫,但他凭什么就觉得,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她就理所当然是他的了?他老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手,若他有沈熙的半分细心,她也不会如今就这样纠结了。
商姒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忽然愤怒地拔下钗子,就比上了他的喉头,假装要刺下去的动作,以此泄愤。
可那钗子对着他时,迟聿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眸子里含着雾气,整个人都意识不清,只呆呆地望着她,商姒也呆呆地回视着他,握着钗子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迟聿渐渐回神过来,看到了那锋利的钗尾,便苦笑一声,低声道:“你若是怨我,便刺吧。”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商姒默默地收回钗子,只道:“怨你有什么用。”
事情已经发生了。
迟聿脸色苍白了几分,撑手慢慢坐起,他动作极缓极艰难,像是花了大力气才坐起来,满头不束的青丝披散下来,越发衬得病容惨白,他微微靠近了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低声道:“其实那十年,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