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他重生的意义,在他看来,却只是单单为了得到她么?
商姒觉得荒谬,前世他分明那般高高在上,和跌入泥泞的她宛若云泥之别,这样不可一世的他,眼中当是看不起任何人的,却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她而活?
可他的语气,却十分坦诚。
迟聿不等她回话,又放开了她,负手在院中踱步几下,淡淡道:“我也仔细想过,你至今待我不够坦诚,或许是因为我一开始行事过激,让你始终不能放下防备。但我还是想要你,不单单是想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
他含笑回首,黑眸里光华流转,竟有三分温柔之色,“所以我能等,你病弱至此,我也不忍心再逼,但我既然给出这样的态度,你又是否能给我一个态度呢?”
“我想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他慢慢说出自己的企图,看见她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他又猛地靠近,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这辈子,我治好的你的病,交付我这一颗真心,以此为交换,你的人和心,永远都只属于我。”
商姒心中陡然一颤,看着他不语。过了许久,她才点了点头,道:“好。”
……
后来,商姒便老老实实呆在西欢殿,每日早朝过后,迟聿都会来陪着她,他其实也没有把握能寻到所有的药材,故而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万分珍惜。
至于在他出征期间,沈熙所发生的事情,迟聿只问了一句:“你喜欢他么?”
商姒答道:“他不止一次地救了我的性命,他对我的恩情,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这样一个人,但凡重情重义一点,都很难轻易放下。
迟聿明白了,却道:“可他喜欢你。”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她道:“往后我会尽量避讳着他,你不要为难他。”
他等的便是这一句话,闻言亲了亲她的眉心,“将来如何用他,全看你。”
当日傍晚,迟聿便召见了沈熙。
沈熙站在他的面前,分明还是那副模样,可通身气质却沉静了许多,他淡淡看着迟聿,打量着眼前这个皮囊与他一样年轻的人,心知这个皮囊之下,也是与他相熟的灵魂。
君臣数载,沈熙一步步爬上去,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对这位帝王甚为了解。
他年轻有鸿鹄大志,勤政爱民,待江山稳固,便日渐精于权谋之述,满朝大臣都不敌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疑心颇重,他不许任何臣子挑衅手中的权力,也对所求之物势在必得。
这样一个人,重生后会那样对商姒,沈熙万分理解。
二十几岁的沈熙不是这位手段老辣的帝王的对手,本应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此刻这个皮囊里的沈熙,却是数十年之后的尚书令。
☆、摊牌
御书房里, 沈熙对峙着这个君王。
君王负手而立, 冷淡道:“孤已罚了郡主, 她顽劣骄纵, 并非有意害你, 往后孤自会命人管教, 沈卿也不必太过在意此事,今后无人再敢害你。”
沈熙微微一笑, “臣不敢与郡主计较。说来, 若非臣那日去见公主, 被郡主撞见, 或许今后也不会出那么多岔子。”
迟聿微微一眯眼,“上次之事,也不必再提。”
以往到了这个,沈熙会低声称是, 然后继续说着其他的事情。可这一回,沈熙却忽然抬头直视着迟聿, 反问道:“王上看见臣与公主一同饮酒, 是不是也心生不快了?”
迟聿骤然生怒,“你放肆!”
沈熙极其清楚地知道这个君王的克制力, 他明白, 自己其实还是安全的, 便又往前进了一步,仰视着御阶上的迟聿,继续道:“王上手段高明, 不曾因此怪罪臣,可王上还是气的,您在气为何公主独独能与臣喝酒聊天,为何臣落下山崖,她还会亲自来寻,还会亲自探望,可王上却得不到这些待遇。”
“王上在嫉妒臣,但却无能为力,您在隐忍,忍到最后,您会是最后的赢家。”
“沈熙!”迟聿怒喝出声,满殿宫人吓得跪下战栗不止,总管太监不住地朝沈熙挥着手,唯恐沈熙再次惹怒了昭王。
简直是疯了!居然敢当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沈熙这是不要命了!
总管太监额头上不住地冒冷汗。
迟聿一步步走到沈熙面前,眼神极冰极寒,“孤做什么,都是为了她,你若仗着她的势有恃无恐,孤便立刻杀了你。”
沈熙与迟聿对视。
沈熙的眼神向来是温和的,今日却如一块冰一样,又硬又冷,令人遍体生寒。他对上迟聿,本来气势输上一截,可背脊始终没有弯曲。
须臾,沈熙淡淡一笑,退后一步,抬手弯腰,朝迟聿行大礼,“臣僭越了。”
说了这四个字之后,却陡然话锋一转,“可臣说的,是实话。”
“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自己。”
“是你给了我靠近的机会,是你一次次地令她受苦,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我的主动,而在于你自己,是你欠了她的。”
迟聿死死盯着他,袖中手狠狠一捏,咯咯作响。
他哪里欠了她?他承认最开始不太厚道,可他后面所做之事,自认坦坦荡荡,绝无半分害她之心!
可一个个都这么说!
迟聿猛地攥紧了沈熙的衣襟,往后狠狠一推,沈熙的背脊砰地撞上坚硬的柱子,五脏六腑翻涌般得痛。
在武力上,沈熙根本不是迟聿对手。
沈熙倒抽着冷气,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碎了。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多说一句,可能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挺直着背脊,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看,你还是不知道。”
“自己做错过什么,自己却不知道。所以凭什么以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来索取她的喜欢?你没有付出过,凭什么要索取?”
迟聿的手背上青筋崩出,死死地抵着沈熙的喉头,沈熙呼吸受阻,一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沈熙挣扎的力气微微弱了下去……
迟聿猛地收手,沈熙瘫软在地,不住地喘息着。
红烛噼啪一闪,迟聿的影子投在沈熙的跟前,更如沉沉乌云罩顶,弥漫着无声的杀气。
可沈熙不怕了。
他捂着喉咙,撑着柱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臣言以至此,王上不信,尽管拭目以待。”他嗓音嘶哑,却很快活地看着迟聿,挑衅道:“您就拭目以待,看看到了最后,她是不是真的把心给了您。”
迟聿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冷冷瞥了沈熙一眼,他寒声道:“带下去。”
“关进大牢,随后再行处置。”
身为一个君王,哪怕就算答应了心爱的人,他也不能允许任何人,挑衅他的威严。
为君之本,便是威之当头。
沈熙勾了勾唇,露出讥诮的笑容来,侍卫上前押他,他却主动转身,往殿外走去。
迟聿右手一紧,指节沉沉一响。
……
沈熙连夜被关押的消息没有走漏出去,迟聿来到西欢殿时,里面正传来姑娘们说笑的声音。
“错了错了,奴婢不该下这里。”姣月急急忙忙地去捡棋盘上的黑子,却被身边的小宫女推攘一下,“姣月姐姐,您和公主下棋呢,怎么还能悔棋?”
商姒却浑不在意,微笑道:“你便由着她悔棋,就算悔棋无数次,姣月也不是本公主的对手。”
姣月气得跺脚,“公主当真欺负奴婢,奴婢何曾学过下棋,怎么会是公主的对手!”
商姒笑道:“我也不大会,我们半斤八两,我一人与你们三个下,你倒还埋怨起我来了?”
三个小宫女笑闹成一团。
欢声笑语顺着风传来,迟聿站在门外,广袖低垂,寒意顺着衣角漫上眉眼,眼中透寒。
盛怒之后的凌厉眉眼宛若寒刀,却在听到她的笑声之时,赫然冷静下来。
迟聿低下头。
有些记忆被唤醒了。
曾经在偏僻的小院里,他也是这般与她下棋。
他笑着让她请帮手来,她把御前的宫人都拉到了自己这边,却还是频频输掉,他笑道:“俗话说的好,人多势众,你找了这么多人,却还是赢不了,是不是有些丢人了?”
她挥乱棋盘,耍赖道:“我从前从未下过棋,就连这其间规则,也是你教我的,哪有这么欺负一个新手的道理?”
迟聿却饶有兴致,细细端详着少年因为生气而有些泛红的脸庞,他微笑道:“那我退一步,由着你悔棋,直到你能赢为止,如何?”
少年的眼珠子转了转,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她试探道:“当真?”
“当真。”
后来他便反复耍着那少年玩儿,从前总觉得一日难捱,可和她在一起,总是很快就到了散场的时候。
后来过了那么多年,迟聿一个人下棋,总是能想到,若对面之人是那少年,又当是如何的气急败坏。
时到今日,这一副在眼前重现。
商姒戏谑地耍着这群小宫女,手段与他当初如出一辙,迟聿忽然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