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皇太孙宫的属官不得入,故,朱瞻基和太子妃问安的时候,没有在太子面前那么拘谨。
对于太子妃而言,丈夫当皇帝,她是皇后;儿子当皇帝,她是太后,无论如何,她的地位都牢固的很。
可是正因为如此,太子妃在太子和皇太孙面前也里外不是人,夹在中间,太子和太孙明明都是她最亲的亲人,可是这两人好像从心理上都疏远了她。
因为,他们都觉得她好像更偏向对方一些。
皇太孙:她想要皇后胜过当太后,皇后母仪天下,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梦想。
太子:她想当太后胜过当皇后。皇后头上还有太后呢,太后才是真正后宫之主。
备受煎熬的何止是皇太孙,太子妃张氏也是左右为难,偏偏她什么都不能说,说什么都是错,只能像太子、皇太孙一样保持沉默。
“给母亲请安。”
太子妃朝着朱瞻基招招手,“过来坐,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是的,由于易储风波,朱瞻基的体型从大碗宽面变成了小碗拉面,越发细长了,颧骨凸起,尖细的下巴像是一把匕首戳在脖子中间,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头一个儿子,太子妃很是心疼长子变成这样,她如今夹在中间,她很理解长子的苦楚。
从有记忆开始,朱瞻基就没有在母亲怀里撒过娇或者落过泪,不过此时相似的境遇,让他和太子妃心有灵犀一点通,说道:“母亲最近清减了许多,要纵使没什么胃口,也要努力加餐饭啊。”
意思是要忍,要稳住,现在全家压力都大,千万要稳住,莫要自乱阵脚。
太子妃听懂了儿子的话,她拍着儿子的手,“知道了,你也要注意身体。”
朱瞻基想多和母亲沟通几句,但是在这个特殊时期,他若在母亲这里逗留时间太长,太子恐怕会不高兴,怀疑母亲,反而会给母亲带来麻烦。
于是朱瞻基问安之后匆匆告辞,太子妃晓得儿子为难,摆摆手,“你去忙吧。”
皇室气氛紧张,连除夕夜都死气沉沉。
就这样,大明在易储风波中迎来了永乐十三年。
正月十六,最长的假期过完了,朝廷开始上班,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向永乐帝汇报工作:
“……过年期间,诏狱里宗人府经历高得抃、中允李贯、参赞王汝玉、翰林院编修朱纮、以及萧引五人病死在狱中。”
这五人自然都是拥护太子的官员。
永乐帝听了,沉默一会,问:“解缙还活着吗?”
纪纲一愣,说道:“还……活着。”
永乐帝听了,什么都没有说,要纪纲退下。
皇上是什么意思?纪纲揣摩着永乐帝的想法,蓦地,脑子一亮:解缙还活着,就是问为什么解缙还没死啊!
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纪纲回到诏狱,在户外摆了一桌酒席,把解缙叫出来,说请他喝酒。
诏狱伙食差,否则五个大臣不会那么快就病死。解缙看到美酒美食,要是不吃,好像他心虚似的。
索性坐下来就倒酒吃喝。
解缙喝了半坛子酒,不胜酒力,醉倒在地,正月里寒风刺骨,还飘起了大雪,人体在低温下会丧失对外界温度的感知,会觉得热,脱了衣服往雪堆里钻。
解缙也是如此,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把解缙全身都盖起来了,只有一个人形的雪堆。
次日,太阳出来,纪纲抹去人形雪堆上的浮雪。
那里还有什么解缙?都成了解冻了!
第255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解缙,是堪称科举修罗场——江西考场出来的乡试第一名解元、永乐年间排名第一的才子、《大明会典》的总裁、大明内阁第一纪要秘书。
文坛领袖、政界红人、曾经的天子心腹,永乐帝曾经说出“天下一日不可无我,我一日不可无解缙”的肺腑之言。
若信永乐帝的嘴,不如相信这世上有鬼。
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君王。
同样一张嘴,也说出了“解缙还活着吗”这句话。
纪纲死亡名单上第二难搞的敌人,终于被他成功的借刀杀人,冻死了,解缙变解冻。
纪纲看着雪堆里的解“冻”,每到寒冬,街上都会有冻死的无家可归者和酒鬼。
他们濒临冻死的时候,一个个神志不清,都是脱掉衣服,一副很热的样子,像是过夏天,双手抓挠着胸膛,恨不得把这层皮都脱下来解暑,死亡的姿势都差不多。
现在,曾经的天下第一才子也和街道上无数具冻尸一样,没有区别。
生命,都是那么脆弱,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既然我决定为毛大人复仇,那么无论多大官,多么高的地位,我都要把他拉下来,一起拖进地狱!
想到这里,纪纲对着雪堆里解“冻”无声的笑了。
大明皇太孙宫。
身为“废太子、立太孙”旋涡中心的朱瞻基拿出怀表看时间,差不多要关闭宫门,胡尚宫要离宫了。
自从沐春受伤,大病一场,差点送命,胡尚宫顿时有种危机感,觉得人生苦短,应该多陪陪家人,于是很少留宿宫中,尽量每天都回家和沐春阿雷一起吃晚饭。
解除圈禁的张贵妃自从复出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看着永乐帝的目光不再缠绵留恋,已经彻底死心,不再对爱情和孩子保有任何幻想,一门心思的站好贵妃这个岗位。
张贵妃甚至不再注意保持卡戴珊般前凸后翘的身材了,该吃吃,该喝喝,夜里睡晚了,肚子饿,叫御厨做了夜宵来吃,不再忌口。
很快,张·卡戴姗变成了张·杨贵妃,更有贵妃风范和威压了。
张贵妃娘家地位高、底气足,已经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的她突破了最后一层束缚,爱岗敬业,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
《端敬贵妃起居注》和胡善围说了一箩筐的话都没能使得张贵妃看清现实,权贤妃和东西五所一千多条人命使得张贵妃大彻大悟了。
张贵妃掌控后宫,胡善围就能轻松些,准时下班。
朱瞻基看着怀表的时间差不多了,然后拿起书案上镇纸,往怀表上猛砸过去!
好好的怀表砸坏了,玻璃表盘碎了,里头细小的齿轮就像肠子似的淌了出来。
朱瞻基很满意,他用一块帕子包裹破碎的怀表,放进一个剔红匣子里,叫了伺候笔墨的小宦官进来。
“王振,把匣子给胡尚宫送过去,就说我不慎摔了这块怀表,胡小姐若得空,帮忙修一修,若修的好就修,若修不好,不用勉强,里头零碎的小部件留给胡小姐做其他的小东西使用便是。”
“奴婢听命。”王振捧起匣子。
王振就是解缙第一次被汉王算计时的替死鬼,解缙因他的传话而误入东宫詹事府,被构陷“私会”太子,最后太子被疑,解缙被贬斥,发配交趾,王振也被拖到慎刑司严加拷问,几乎要被打死。
小宦官是官奴,命如蝼蚁,无人在乎他的死活。当时胡善围见他和阿雷一样年纪,弱小无辜,便动了恻隐之心,要慎刑司的人不要为难他。
后来太子将王振弄出来,送到司礼监内书堂继续读书深造,内书堂四年毕业,之前王振已经读了三年,一年过去,王振数项成绩皆是甲等,去年皇长孙封了皇太孙,搬出东宫,新造皇太孙宫,需要人手,王振便进了皇太孙宫当差。
王振内书堂出身,有学问,字写的漂亮,聪明伶俐,很会说话,遂得了朱瞻基的赏识,在书房伺候笔墨,成为心腹。
经过精心的测算,王振在内巷“偶遇”下班的胡善围,此时内书堂新一批小宦官们正在放学排队题诗。
因刚入学不久,好几个学员都做不出诗来,按照明朝版本衡水中学的内书堂规矩,每一排有人做不出来的,要被一整排的小宦官轮流羞辱扇耳光,以此为惩罚。
胡善围行至此处时,啪啪的耳光声如过年放鞭炮。每一下都打的实实在在,但无一人吭声,更无一人哭泣,内书堂是小宦官们唯一的晋升通道,想往上爬,先把书读好。
“请胡尚宫留步。”王振捧着匣子,给胡善围行礼,道明了来意,转告了皇太孙的话。
王振因之前的接触,早就在胡善围这里混了个脸熟,说起话来方便。
胡善围打开剔红匣子,里头纯白的丝帕子上搁着一块破碎的怀表,别无他物。
阿雷喜欢捣鼓这些,并以为乐趣。说是帮忙,其实是满足阿雷的修表欲望。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了,回去拿给她看看,若还有救,我会告知皇太孙。”
王振笑道:“胡小姐天赋异禀,奴婢一看这些细碎小零件就看花眼了。这木头匣子笨重,奴婢给胡尚宫捧着,送到马车上。”
王振是个很有眼色的人,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胡善围也是从底层一步步上来的,她理解王振,并不反感有野心的人,由着他捧着,一路送到宫外等候的马车。
王振把匣子送上马车,还嫌弃车里不暖和,命人在火盆里添足了无烟的银霜炭。
如今宫里虽然禁止传“废太子,立太孙”的谣言,但是宫人们心中有数——主要是瘸子太子身体太差了,很有可能走在永乐帝的前面,这大明皇宫迟早都是皇太孙的,王振是皇太孙跟前的红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振一开口,立刻有人抬了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