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李悦虽在江南,却也曾托人打听,说是沈家弟妹殁于掖庭,阿荠也病重,一个小小的孩童,又是从小娇养的,没有大人护持,在那种地方……
李悦看看老友,对沈韶光笑道:“有什么,小娘子尽管送上来就是。某虽没带多少银子,外面的五花马却可以抵给你。”
沈韶光笑起来,故作轻松地道:“贵人们在这里,”又特意看一眼林少尹这位民政、商务、治安什么都要抓的长安常务副市长,“儿可不敢宰牛。” ②
两人都用的李白《将进酒》的典。
一句话说得李悦大笑起来,楚棣和林晏都看一眼沈韶光,也笑。
沈韶光微笑颔首行礼,拿着托盘退去后厨准备饭菜。
李相公口味杂,又是宴客,碰巧今日下雨,肉贩没送肉来,沈韶光调动所有脑细胞,把后院的鸡、鹌鹑,厨房水桶里剩下的两条花鲢,库房储存的腊肉、腌鱼、肉酱、豆豉,都利用起来,配着菜蔬,好赖也整治出了像样的席面。
李悦指着他食案上的半个鱼头笑道,“这个有味儿,你们尝尝。”
这鱼头是配着食茱萸酱蒸的。食茱萸酱没有剁椒那么辣,但也有一股时间酝酿的辛香气,且能去腥提鲜。
做法与后代的剁椒鱼头差不多,鱼头对剖,先用盐、黄酒、姜汁腌渍入味,鱼皮朝上放在盘中,上铺姜末和食茱萸酱,开水入锅蒸制,一盏茶的工夫出锅,撒蒜末、葱碎,浇热花椒油,也就成了。
这样做出来的鱼头,辛香鲜嫩,与砂锅鱼头豆腐相比,另有一番滋味——大约相当于辣妹与淑女?
李相公明显很欣赏“辣妹”,楚家阿叔也没什么,林少尹吃了一口,虽面上若无其事,但沈韶光看他喝光了一盏饮子。
看来林少尹是“淑女”派啊。
沈韶光让阿圆又为三人添满了饮子杯,自己则去厨房端了三小碗老鸭汤来,“盛夏暑热,请贵人们食些鸭子,去去湿气。”
那鸭子汤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油星,里面三两块鸭肉,削了皮儿稍微带点青绿的冬瓜块,两颗红枣,三四个枸杞子,盛在小小的白瓷汤碗里,好看得很。
林晏看她一眼,拿勺舀一块冬瓜放入口中,刚才吃鱼的燥终于压了下去,不由得眼角微微翘起。
“某见过的女郎都没有小娘子这样的好手艺。”楚棣喝口汤,看着沈韶光笑道。
沈韶光实事求是地笑道:“儿以此为生,做得多,手熟而已。”
楚棣默默地点头。
林晏看一眼她鬓边汗湿的头发,再想想养尊处优的女郎们,心里突然酸楚起来,我的阿荠啊……
沈韶光再施礼,拿着托盘退下。
李悦也觉得楚棣把开酒肆的小娘子与女郎们比不合适,想到女郎们,就想到给林晏和秦家小五娘撮合的事,如今秦五娘已经许了信阳公的孙子,林秦二人明明郎才女貌,却是没缘分。
李悦也不怪林晏,反倒欣赏他的念旧和坚正,当下笑道:“说到女郎们,安然年岁也不小了,该着成家了。”
林晏看一眼那边厨房的蓝色门帘,微笑道,“是,家祖母已经在相看了。”
李悦听说林家太夫人在操持,自然不会再多话。
座位正对着林晏的楚棣略挑眉,又打量一眼这位林少尹,端起汤碗,舀了一块冬瓜来吃,配那两杆竹子倒还好,若是旁的——是不是太清淡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①《牡丹亭》。我一直犹豫像这种很有名的要不要备注。
②那时候杀牛限制多,健康壮年耕牛不能杀,病了老了的宰杀要走官方程序。网上找了个宋代的例子:凡欲开剥病牛者,必投状给公凭乃许之,盖欲防私宰杀也。(《夷坚志·三志乙》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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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尹:我的阿荠太辛苦,心疼了……
沈韶光:林少尹,你名字叫什么?我名字叫什么?
林少尹:……
第66章 楚棣来拜访
第二日,楚棣单独来到沈记酒肆。
“阿荠——”楚棣进门,微笑着看柜台后面的沈韶光。
沈韶光咬一下唇,上前正正经经地行晚辈礼:“儿拜见阿叔。”
阿昌差点把手里的一摞盘子摔了,小娘子几时多出个这样的阿叔来?这不是昨天来的客人吗?
撩着厨房帘子,看到这一幕的于三,脸色也是一变。阿圆却从容淡定得很,我家小娘子这样的人物,莫说有两个贵人亲戚,便说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的公主也不奇怪啊。
之前虽也笃定,但听她亲口承认,楚棣还是激动:“好,好啊,我们的小阿荠已经长成女郎了。”
“阿叔却还是当年模样。”
楚棣仔细端详沈韶光,沈韶光也仔细打量楚棣。
又怎么会还是当年模样呢?与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楚家阿叔眼角的皱纹多了,鬓边甚至有了些许华发,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高官,变成了如今沉稳淡然的布衣儒者。
两人都有点唏嘘。
沈韶光请他去后宅坐。
看着小院中的桃子树、胡瓜架,茄子秧,咕咕叫的小母鸡,楚棣感慨地笑道:“当年你阿耶便总想着归园田居,盖一片草堂,堂前植桃李,后院种瓜菜,甚至还画了图。”可惜……
沈韶光想起书册中“半百即挂冠,驾车归林泉”的诗来,微笑一下,“儿种菜的本事应该比阿耶要好一点。”
楚棣笑起来。
沈韶光为楚棣掀开帘子,两人进了正堂。
普通的民居不比官舍,屋子浅窄,三面粉墙,随意摆着几样粗腿儿厚面儿的榆木几案榻枰,案上有扣着的书册、打了一半的结子,还有半盏残茶,虽拙朴,却也闲适。
楚棣看一眼那书册的皮儿,《阿芙罗国游记》,不由得微笑起来。
沈韶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一下,请楚棣坐,又亲自奉上井水镇的酸梅饮子。
楚棣把目光放在侧墙挂的画儿上,虚虚的粉墙乌头门,墙里探出半树海棠,散下好些落英,无题无款,只盖了个“留春住”的章子。
“这是后院那株海棠?”
虽然刻意模糊过,却瞒不过知情人,沈韶光点头,笑道:“春日的时候,从旧宅墙边过,看这花儿开得越发好了。”
本是主人,如今却只能在墙外看了,楚棣缓缓地出一口气,微笑道:“阿荠的画儿画得很好,比你阿耶的灵秀,他的字和画儿都不似出自一人之笔。”
沈韶光笑起来,回头看那幅画儿,兼工带写,有水墨的闲散清淡,有工笔的逼真娇艳,确实挺好的,对楚棣眯眼一笑,“儿的得意之作呢,不然断不会挂出来。”
楚棣笑着用手虚点她。
略寒暄几句,沈韶光问候了楚棣家里人,便聊起如何出宫和掖庭生活来。
时过境迁,自然捡着好的说,沈韶光说起掖庭的几位内教博士,“赵博士爱酒,自言若是出去卖字得润笔,其中七成该贡给酒神……方博士不爱言语,却顶讲究,有一回因着内宦燃的香不对,拒绝教琴……刘博士则有些唠叨,常说‘汝等虽不用科考,这经书的注疏也要约略懂一些’……”沈韶光学着刘博士的声调道。
她说的是那些正经的内教博士,而不是后来充做老师的宦者宫女们。
其中赵斯年,楚棣还向他打听过沈氏母女的情况,此时听她提起,又想起当时情景。
沈韶光也说一点内廷膳房的事,“这么多宦者宫女,其实是有点人浮于事的。这个时候,多半在听老内监讲古。什么太液池的荷花精,膳房的老鼠怪之类……”
沈韶光嘴里的掖庭生活,一片岁月静好,却不知她越这般说,楚棣心里越哀痛,小小的孩子,要经历过多少磋磨,才觉得这点清闲值得拿出来说。
至于出宫的始末,则更简单,沈韶光笑道,“去岁天旱,放出些宫女来,儿与了那管着汰换宫女的宦者些钱,报了个病,也就出来了。”沈韶光又想起林少尹来,当时这哥们儿冷着一张脸,着实有些吓人,谁想到现在竟然会与他探讨情感问题。
楚棣没问她为何没回洛阳,显然,小阿荠是个有主意的,不是那种遇事只会嘤嘤嘤的娇弱女郎,既能自己过活,又何必去给别人添麻烦,自己也不得痛快?
说完自身情况,沈韶光也发问:“阿叔是怎么认出我的?” 李相公可没认出来。
楚棣笑道:“我原在刑部,单凭一幅吏人们涂的最多有五分像的画影,便认出了男扮女装的罪犯。”
沈韶光睁大眼睛,不知这样的观察力是天赋异禀,还是训练有素的结果?
楚棣没说的是,自己与沈谦少年相识,不比李相是后来做了官才认识的,两家又毗邻而居,通家之好,故而对沈家阿嫂也熟悉,阿荠的眉眼长得像其母,嘴巴却像乃父。
既然说到这里,沈韶光便干脆求楚棣,“还请阿叔莫要告诉李相我的事,李伯父到底做着官,不知多少人盯着呢,儿这样的身份,实在不宜有太多牵连。”关键是,让人家难做。对故友的怀念,与接收故友长久的麻烦,不是一种事。就让那份没变的故人心好好保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