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群回过神来,应道:“进来。”
门扇被推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推门,走了进来。
程群本只是抬眼淡淡一扫,忽地认出这女子竟是沈弄璋,连忙起身相迎,微微躬身连连谢罪道:“怎敢劳沈大当家大驾!”
“程大人这是骂我吗?”
沈弄璋微微一笑,脚步向旁边一错,避开了程群伸过来的双手,稳稳地端着茶盘到了桌前,坐在程群对面的锦垫之上,将一个精致的茶壶摆到桌上,取了一只新的茶杯,为程群和自己倒了一杯新茶。
“不敢,不敢。沈大当家何时到了扬城,怎不知会一声?”程群说道。
之所以对沈弄璋如此尊敬,是因为程群能成为闵州牧,正是沈弄璋的举荐。
沈弄璋于他,有再造之恩。
“程大人抓了吕亢,也没有知会我们,咱们彼此彼此。”沈弄璋看似笑着,眼底却冰冷。
程群脸上一阵青白,愕然一瞬,才苦笑一声,老实说道:“在下料想过沈大当家知道此事,必然来与在下算账。躲了李当家许久,果然还是躲不过。”
“不过一个孩子,从未害过人,当真不能放他一马?”沈弄璋伸手取过杯茶,缓缓闻了闻茶香,悠悠轻抿了一口,问道。
“王命难违。”程群带着歉意,低头答道。
沈弄璋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继续问道:“我知程大人必然有隐情,今日来也是想知道,这道政令是全国统一执行,还是各地存在不同?”
程群眼角一跳,垂下的双眼转了转,片刻,才答道:“在下接到王命,要求必须秘密严查前年到去年一年考试的考生的底细,如果存在替考,务必将原考生缉拿,斩立决。”
“定在四月初一公告,只为不提前打草惊蛇,令嫌犯逃脱。据在下所知,王命没有指定公告日期,以各州核查抓人后的时间为准。”
“程大人为何选择四月初一这日?”沈弄璋不解。
“嫌犯都已抓捕归案,所以定在四月初一。为避免错抓,在下又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审问核实,确定于昨日行刑。”
虽然沈弄璋的言行举止从未越矩,更不曾挟恩以傲,但程群仍旧保持着对沈弄璋的尊重,这种尊重渗透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词之中。
“吕亢是程大人抓的最后一个嫌犯么?”
“是。”程群惋惜的一叹。
听话听音,程群虽然没有明白解释,却已暗示沈弄璋,并非他不帮忙救吕亢,在抓到吕亢后便立即公布政令,也是希望政令传开,让百姓来公平判断吕亢的行为。然而……
他以自己的办法,用了一个半月去救助,最终仍是失败。
“程大人怎么知道吕亢会回来祭祖扫墓,而没有更提前几日公告国君的政令?”沈弄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程群,抛出了她真正的问题。
这问题背后关联着许多事情,极其重要!
程群原本看着沈弄璋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缓缓吞了吞喉咙。
他果然有事隐瞒——沈弄璋眼神一跳,随即敛去精光,恢复如常。
见程群不答话,沈弄璋伸手将热茶推到程群近前,缓缓说道:“我知道为了吕亢之事,程大人背负着不小的压力。我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只是翰章商队如今这规模,要让几百口子人安安稳稳地吃饭,弄璋不得不仰仗程大人。”
程群听着沈弄璋的谦词,心里更加苦笑。现在的翰章商队,枝枝蔓蔓与拓国上上下下紧连在一起,何须仰人鼻息,倒是不少人要仰沈弄璋鼻息。
原本以为暗中与李贤交代之后,以沈弄璋这等玲珑心窍的人物必定知道其中玄机,也就不会再来询问,却不料她到底还是找上门来。
而且,是刨根问底而来!
罢了!
程群下定决心,挺起了脊背,沉声答道:“沈大当家与我有再造之恩,程群便如实回答,吕亢一家回来,乃是有人故意安排。清明祭祖本就是大事,他们听闻风头已过,所以才放心回来。”
“而回来之后,在下便要抓人。虽然在下曾将吕亢雇佣替考的调查经过上报,然而,最终仍接到命令,不得为任何罪人开脱。吕亢必须抓、必须杀!”
一阵战栗涌遍全身,沈弄璋端起茶杯又轻抿了一口热茶平复情绪,掩饰自己的震惊。
果然如此!
虽然程群没有说得到的是谁的命令,沈弄璋却是知道的。
没想到吕亢竟是因自己而死!
文宝斋抢走了王宫用纸的一半生意哪里是少府的私自行为,根本是有人授意!
穆建镐年少的任性所为看起来像是一切事情的根源,但沈弄璋更知道,事实绝不是眼前这样简单!
坐上了国君大位的傅柔到底还是得了铁奴疑神疑鬼的毛病,生怕铮儿会偏帮穆砺琛。
傅建铮成亲后竟带着妻子齐眉到沈宅,再次跪谢父母,参拜公婆,虽说算得上人之常情,但傅建铮现在到底身份不同以往,如此不避讳,令傅柔心结难解。
加之穆建镐将弃考一事遮掩过去,欺骗傅柔,等同于无视国君威信,丝毫不将她这国君放在眼中,更有挑衅和不屑为止之嫌。
傅柔心知肚明,如何不气!
不论是私情还是公理,穆家始终是傅柔心头的一根刺!
怪不得程群不愿如实相告,这实在有挑拨她与傅柔关系之嫌!
程群之所以要暗中给李贤递手信,李贤之所以压住此事不肯及时告诉自己,说到底当真是为自己、为翰章商队着想。
坚持要杀吕亢的人怕是正等着沈弄璋或者穆建镐跳出去,挫一挫他们的锐气,给他们一个清晰的暗示和教训!
平定澜山叛乱后,穆砺琛便提醒自己,小心避免“功高震主”。她自认已经十分避讳,再没亲自去拜访所有高官重臣,更没有再去过朔北五部。
如果不是傅建铮与齐眉订婚和成亲,她甚至减少在曙城居住的时间,两年去一次。
做到这样,傅柔仍是不放心自己吗?
用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暗示自己,是要逼自己将商队撤出拓国吗?
翰章商队与王族已然结下根深蒂固的关系,若是她撤走商队和商铺,只怕会引起重臣们的诸多猜疑,绝非好事!
拓国自立国以来,风风雨雨不断,好不容易才又稳定下来,沈弄璋无法预料她的彻底离开拓国,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很可能,后果会很严重!
但是,傅柔已做到如此地步,她又怎能当做视而不见,继续延续在拓国的庞大生意和人脉之网?
第201章 飞鸟尽(中)
吕亢去世的第七天,沈弄璋一家人偷偷去了吕亢的家,祭拜他们一家三口的亡魂。
再之后,穆砺琛便安排一家人返回,不是向曙州的方向,而是启国外湖的方向。
沈弄璋已决意,冷处理这件事,端看傅柔的进一步举动,再作应对。
关于傅柔对她的针对,沈弄璋与穆砺琛刻意没有在孩子们的面前提起,只说这是傅柔清除官场弊端的无奈之举,无辜的牺牲总无法避免。
穆建镐和穆建敏在大哭了一场之后似乎便接受了这个结果,虽然前一个月两人总是闷闷不乐,但到了外湖,受到平静安逸的环境所影响,慢慢也就又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依旧与同龄人说说笑笑,缠着桑怀学武,只是沈弄璋和穆砺琛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眼底已然有了一抹沉重的底色。
日子似乎就此平静了下来。
翰章商队依旧在拓国活跃,但在柞蚕丝、纸张领域,已不再只有她一家独大,麻万缕的麻衣商队和文宝斋在这一年里,蚕食了她的一部分。
十二月底,接到了穆砺琛消息的方烈与董心卿也带着方丛光和方丛茵到了外湖。
傅柔做事向来决绝,既然敢于向沈弄璋暗示,自然也不会放任与穆砺琛亲如手足的方烈在曙城做“穆砺琛”的眼线。
与其等着傅柔找到机会暗示他们“识时务”,他们夫妻更早一步“识时务”地离开,也是向傅柔证明,她的暗示已经奏效。
回来时,齐眉请方烈给沈弄璋和穆砺琛带话,因为傅建铮正在钦州督监新水道的开凿,实在无法抽身赶来为他们拜年,请他们谅解。
随着拓国商贸规模的日益扩大,运输途径成了决定商贸所获得效益的关键。
拓国水道最繁忙的有两条,一条是邛州的祥河,一条是划分闵州和金铜州的丰水河。剩余水道因为年久失修,有不少淤塞之处,大船经过时经常搁浅,十分耽误运输。
穆建铮从小在沈弄璋和穆砺琛身边耳濡目染,知道水道的重要性,是以在拓国烽烟止息后,便着手准备清理旧有河道,开凿新河道。
经过多年勘察和规划,今年初,傅建铮终于启动了他的扩大拓国水道的计划,且亲自监督开凿曙州通向钦州,再接通祥河的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