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如今敝府的晴岚图,乃徐家那位阮家姑娘所绘,真迹已物归原主。”
“什么!”孙伯延震惊。
洪轩小声说了两句,而后语气凝重发问:“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对探微先生画作最为了解,何以今日临摹晴岚图,会有玄妙神情?”
“洪副指挥使何出此言?”孙伯延略微警惕。
“在下诚心相问,绝无恶意。”
孙伯延深思片晌,迟疑道:“兴许是孙某人记性出错。早年入宫曾见此画,时隔数载再观,明明是同一幅画,却无端觉着……比当年气韵更高洁深远。”
徐赫倍感无奈。
他已极力模仿三十七年前的谨慎而华丽的画风,竟然被资深崇拜者识别其中玄机?
常人大概不致往“换画”方向猜测——此举太过冒险,不但需要超高画技,更要有足够胆量。
若非洪轩在他出宫时撞了个正着,此事完全可做到了无痕迹。
千算万算,算不到洪家几十年不变的坑人!
徐赫不晓得洪家小子会选择忠君抑或孝顺。
他目下为翰林画院的芝麻绿豆小官,压根没理由拜访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洪朗然,无从探听口风。
但若让阮时意与那“死黑炭头”商议,他心中大抵有一万个不乐意。
愁人。
趁洪轩与孙伯延尚未警觉,徐赫闷声不响撤退。
未料刚踏出回廊,险些迎面撞上一高瘦男子。
那人面孔俊美如玉,凤眸似含幽谷深潭,却是姚廷玉。
徐赫心下寒气腾升,强笑道:“姚统领,好巧。”
“不巧,姚某人特来寻大人。”
对上徐赫错愕中暗含惊悚的眼神,姚廷玉薄唇缱绻笑意。
“郡主请大人三日后于郡主府小聚。”
*****
夜深,城东郊野万籁俱静,只有两三点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于竹林内,间或响起春夏窸窣虫鸣。
徐赫独行归家,推开院落大门,绕过影壁,脚步忽然顿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喝高了,赶紧搓揉两眼,并用力掐了掐大腿。
青石拱桥下的鱼池内,不知何时浮起数盏莲花灯,因风吹池皱、摆尾游弋而荡漾。
伊人静立桥头,焦灼之情在他入门后缓和了三分。
他的妻……在等他?
徐赫深觉难以置信,回过神来,才大步冲至她跟前,咧嘴笑问:“阮阮,你怎么……来了?来多久了?为何不进屋等?”
他可不信,他家的小老太婆会因他在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试中得第二名,专程跑来庆祝,还特意冒着零星小雨侯在门边。
阮时意仍旧穿了那身淡紫纱裙,发髻上插有金丝缠莲嵌珠簪。脸上淡淡脂粉犹在,被二门与水上灯火映照得分外美丽娴静。
“三郎,晟儿说,圣上今儿向他问起晴岚图……”
徐赫一愣:“你的意思是,他终于向徐家伸出……‘龙爪’?”
阮时意颔首,递给他一大卷层层包裹的事物。
“我此番前来是为给你送画。过年期间,你只临摹了一小部分,恐怕……”
“我懂,我会抓紧时间完成。”
他左顾右盼,确认仆役不在附近,猜出阮时意到访已有些时辰,忙挽她的手,长驱直入至画室。
放下画作,他取了块干净帕子,率先替她擦去发上水滴,语带埋怨。
“你也真是!我本想明儿去寻你……你倒急着来!静影呢?”
“那丫头在厨房吃东西,”阮时意奇道,“你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徐赫先将洪轩与孙伯延对晴岚图产生疑虑一事告知,又提及和阮思彦接触数月,总觉对方在观察他。
“阮阮,你堂弟去年归京初见我时,头一句话是,‘徐大人与凛阳徐氏可有渊源?瞧着容姿,竟与探微先生有几分相似’。
“我当时已贴了满腮胡子,画过粗眉,用易容黏胶拉低眼角……真不晓得,他何以道出那番话!
“我记得你提过,他跟你数次来往,虽觉你像极了他堂姐青春时,却迟迟未露疑惑?我曾努力更改画风,想着……他也许是看破真相,故意不拆穿。但如若他真的善于藏匿,缘何公然向我挑明,还屡次细察我的言行举止?”
阮时意至今也没想明白。
她早已做好被堂弟察觉的预备。
可从去年积翠湖观莲节一游,嗯……就是她突然来月事那日,无意中撞见阮思彦。
再到去年冬天,阮思彦为表谢意登门,与她、徐晟闲逛了澜园的花园。
乃至前些天,众人上山做法事除孝,他也匆匆跑了一趟……
正式交谈三四回,她那堂弟,似乎真把她当成收养孤女!
却反而认得徐赫?
面对徐赫的疑问,她全然想不出答案。
“额……或许是,他彻底忘掉了我这个堂姐,却对师兄兼姐夫的你念念不忘、铭记于心大半辈子?”
“阮阮!”
眼见徐赫神色愈发难看,她忍俊不禁,笑眸亮晶晶漾着光。
“毕竟,他爱男色,说不定正如外界传言……你,才是他的真爱?”
第73章
“阮阮, ”徐赫墨眸掠过窘迫,“再乱开玩笑,我不客气了!”
阮时意轻咬檀唇, 哂笑:“老拿这事威胁人,有意思么?”
他偶尔用“以唇封缄”吓唬她, 十次有九次都是假的!
她才不怕呢!
若换作三十七年前,他直接就……唔,不能想不能想。
徐赫先是被她语气中的蔑视激怒, 踏出半步, 以昂藏躯体将她抵在画案之侧。
灯烛融融, 清晰映照出她雪腻肌肤上残留的两滴雨水,更暖和她腮旁弥漫的浅淡粉色。
最令他懊恼的是,她那不点而朱的唇,丰润撩人。
他真想轻轻啃一口。
阮时意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闹得略显慌乱。
但徐赫从过年那段时间起, 几乎没再撩拨过她。
排除她为女儿落泪时的拥抱, 唯一一次勉强沾惹暧昧, 是他游历归来,趁她欣赏花车,从背后悄悄抱住她。
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温凉气息已直逼而近, 阮时意心跳如有短暂停滞, 眸子里泄露些微退却。
徐赫长目一瞬不移地注视她, 轻而易举捕到她那闪掠而过的惊色。
停下低头贴向她的冲动, 他忿然磨牙:“你知道我答应过的事, 一定会做到,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挑衅我!”
“……?”阮时意明眸乍亮狐惑,“你……答应什么?”
徐赫心头被千斤巨石压得憋闷,后知后觉,他两回对她许诺,全在她喝多时!
正月初五那夜,他从松鹤楼抱她回澜园,曾握她的手,认真致歉——之前,一再违逆你的意愿,是我过份了;往后,我一定收敛,尊重你。
她当时躺卧在床,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他只道她应允。
其后,行宫烟暖花阁那晚,他与她对坐相谈,郑重宣告——如你允许我牵手,我就牵着;容许我抱抱安慰,我就抱抱……你不情愿的,我不勉强;你不喜欢的,我能改即改。
那时她看了他好久,丹唇吐出一句,“我不喜欢你的胡子”。
如此说来,他家阮阮……压根儿没把他的承诺放心上?
难怪他一连隐忍数月,却未受到任何表扬!
阮时意被他无奈且委屈的神色闹得糊涂,转念猜出,定是他在她醉后说了什么,可她没听进去!
她抬手抵住他靠近的胸膛,软嗓于歉然中无端生出一缕怯赧:“老太婆记性不好,请你……多多包涵。”
“要不……我假装从未说过,放肆一次?”
徐赫坏笑,用力拥她入怀。
抱一阵,无妨吧?
为了给亲热找合理因由,他哼哼唧唧补充道:“我输了比试,需要你安慰。”
阮时意遭他两臂紧箍,鼻腔内充盈着浓烈酒气,醺得她飘飘然。
敛定心神,她闷声抗议:“我才不信你介意此事!一把年纪,还这么孩子气!”
徐赫懒得辩解:“我就爱孩子气,请老太婆……多多包涵。”
*****
夜静更深,画室外急雨忽来,点点敲窗。
二人傻愣愣抱了一会儿,阮时意猛然记起一事。
“对了,今日大儿媳留意到你……依照她半句不瞒明礼的脾性,不出三天,儿子定会向我旁敲侧击。”
徐赫仍死死抱住不放:“所以?”
“三郎,经此盛会,你很快便名声鹊起,不如—……我先透露消息给他?”
“呵呵,你要让长子知道,他引以为傲的老爹,与人比试临摹自己的画,竟得第二名?丢不丢人!”徐赫既憋闷又好笑,“不过,你若答应成亲,我自会跟你回去。”
“成……成亲?”
“不然,你宁愿被众人揣测,说三道四?”他低叹道,“如你连我也不接纳,还能接受其他男子追捧么?横竖要被捆绑在一起,何不以新身份成亲?”
阮时意沉吟半晌,讷讷道:“认亲后,儿女必定催促我俩复合,但我……“
“还是不乐意?”
阮时意感受他臂弯力度加重,更觉内心矛盾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