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混至今整整十九年,徐家人拿着铁证要求她交还,比生生剜去她的心头肉还难熬。
她原本还打着如意算盘,倘如事情顺利,或许可向徐家“另借”探微先生其他小画作,未料徐家一而再再而三不给她好看,更以金钱打发的手段逼她离开。
见她怒不可遏,阮时意淡然道:“夫人何必动怒?敝府丧事未了,不便相邀入内奉茶,免得夫人……沾‘晦气’。”
“晦气”二字说得一字一顿,教平氏面如死灰。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昨日那番言辞被听了去!
可她如何甘心被一小姑娘嘲讽,转目睨向周氏,“徐夫人,贵府小辈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周氏尚未作答,徐明礼的清朗之音从二门后飘然而至。
“只怕……徐家规矩,轮不到安定伯夫人来立!”
余人立时转向其所在,却见徐家兄弟一同行出,粗糙苴麻孝服丝毫未削弱清贵气派。
二人径直走到阮时意身边,确认她未受辱,脸色略微缓和。
如此明显的袒护,平氏眼再瞎也瞧得出来。
以徐明礼的根基,起复后依然是无可动摇的朝廷柱石,兼之徐明裕富赡充牣,徐明初为邻国王后,恩宠无限……
为出一口气而得罪徐家?她还没到愚不可及之地。
当下,她收敛跋扈状,朝徐家兄弟盈盈福身,强颜欢笑:“承蒙太夫人关怀照拂,深受探微先生佳作熏陶,岂敢再收‘谢礼’?不打扰诸位了。”
维系表面和谐,她仓促告辞,上轿前回头觑望,只见那少女由徐家兄弟护着进院,垂眸间潜藏超乎年龄的淡泊与释然。
平氏心底腾升出异样感,悄声对心腹丫鬟道:“派人打听一下,那盛气凌人的小妮子……究竟是何来头。”
*****
“徐太夫人”下葬当天,子孙依礼守制,居于半山垩室内,晓苫枕砖,自种自食。
阮时意领着于娴,以及徐明裕为她精挑细选的仆侍,不动声色迁居城东澜园。
澜园由阮氏废园改建,是阮时意早年回购的私宅之一,门庭雅洁,室庐清静,颇具大隐于市的情致。
于娴身为徐家资历最深的老嬷嬷,不好明目张胆伺候她这“小姑娘”,唯有充当管事,仔细打点新居事务。
安顿后,阮时意压抑对子孙的牵挂和顾虑,持徐明裕的信件和印鉴,秘密接管徐家生意。
几位大掌柜早闻徐家名下产业将由某位远亲执掌,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位娉婷袅娜、玉柔花软的小姑娘。
目睹她的沉稳内敛、镇定从容,他们惊诧之余,始觉心安。
阮时意尽可能减少抛头露面的机会,将绝大多数事务分摊给众人。
半生顶着探微先生未亡人之名,以及重臣、富商与异国王后之母的头衔,皇帝亲封的诰命夫人尊号,她历来隐忍克制、慈颜软言。
前些天纡尊怼了平氏一回,积压多时的恶气顿消,方知徐赫死后,她活得有多委曲求全。
上天垂怜,予她一场不知能持续多久的青春。
一旦查出迫害徐家的幕后真凶,她将彻底抛开“徐太夫人”的担子,为自己好好活这一趟。
“徐太夫人”想做而不能做、或没来得及完成的事,可交予“阮姑娘”处理。
譬如,重拾笔墨丹青,索还《万山晴岚图》……乃至随心所欲。
常言道,男子三大幸事为“升官发财死老婆”。
阮时意重获新生,玉颜光润,资产丰厚,算是过上“貌美多金死相公”的逍遥日子。
放眼望去,除她以外,京城中仅有一位活色生香的女子,能达此境界。
想起那人娇纵狂肆的风流情态,阮时意樱唇掬起一抹微妙笑意。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苍鹰展翅驭春风,盘旋于北冽国与雁族领地交界处的雪山谷地。
寒冰冷雪日渐融化,层层崩塌。
两条黑白双色大犬狂奔于茫茫雪域间,颈脖上的铃铛和铁链叮咚作响。
它们停下细嗅,不约而同冲着雪堆狂吠不息,使劲乱挖乱刨。
一炷香后,雪坑里露出一张青年面容。
长眉墨画,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的五官如美玉雕琢,对得起世间各种溢美之词。
“汪汪汪——喔喔——”
大犬仰天长啸,毛茸茸的爪子重重踩中那人胸口。
良久,青年睫毛轻颤,微睁眼缝流淌一线明净光华,继而薄唇翕动,喃喃低哼。
“……阮阮?”
第4章
四月,戌时,澜园。
急雨忽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掺杂着细碎脚步声,令埋首账簿的阮时意抬头搁笔。
丫鬟沉碧绕过屏风,奉上热茶点心。
阮时意顺手指向条案上端石砚、玳瑁管笔、宣和老墨等书画用具,温声道:“待会儿送到东面画室。”
“是,”沉碧应声,又补充道,“另外,小的问过,阮大人只在初一、十五留守画院,开课授徒。明儿十五,您是否要……?”
“不必。”
阮时意有心重拾笔墨丹青,结交当今书画界的活跃人物,打听遗失的《万山晴岚图》。
翰林画院辖下的京城书画院,无疑是最佳地点。
眼下最担心的,莫过于被堂弟一眼看破,她避之不及,岂会挑他在时往那处跑?
她浅抿了一口新茶,复问:“赤月国的队伍可有消息?”
“回姑娘,消息称,王后接到太夫人死讯,已连夜动身赶回,奈何途中急病,兴许……再晚几天才能抵达。”
“好好的……怎会得急病?”
碍于新身份,阮时意不好多问,摆手命丫鬟退下,心中刺痛却久久未能平复。
回望前尘,终觉母女缘浅。
三十六年前,徐赫出门远游后,她才知自己怀上了第二胎,恶心呕吐等症状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其后,收到丈夫命人捎来的大珍珠,她便在满怀期盼中等待,默默祈求上苍赐她一个健康聪慧的女儿。
然而冬尽春至,噩耗伴随女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如利刃凌迟。
阮时意当场昏倒,久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无心照料孩子,也无母乳哺乳,导致母女情意从最开始就尤为淡薄。
颠沛流离,熬过数年劫难,徐明初已在缺乏母爱的年月养成执拗性子,让她伤心、伤神、伤身、伤情。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女儿出嫁当日,那面容酷似她的少女穿了身夺目红绸,垂首跪在她面前,留下一句“您且当没生过我这不肖之女”……
耗到天人永隔,未再相晤。
阮时意自知责任重大,但人孰无过?
舌尖涩与甜交融,恰如年月洗涤五味杂陈后的回甘。
她拭去眼角泪印,苦笑:“缘薄至斯,思之何益?”
*****
京城以北数十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疾速南行,于蜿蜒山道上扬起尘土与落花。
驱车青年身穿浅灰长衫,腰悬银鞘短剑,看上去年约二十四五,腰背自然挺直,混合少年意气的明锐,与青壮年老成的持重。
俊朗面容于日影下泛着浅铜色,浅青微髭所透出的萧飒之气,恰到好处调和了五官的俊美和气度的温润。
虽衣裳简朴,但举手投足间流露骨子里的高华气度,宛似静谧生长于深谷中的幽兰与生俱来。
漆黑乌眸眼尾细长,眼神中闪烁的向往,如同月下冰湖的暗流。
“春已尽,夏刚至,兴许还来得及……赶上孩子的百日宴!”
他沉嗓如浓酒,酝酿丝丝缕缕的期许。
冷不防身后车帘内左右各探出一个狗头,冲他“汪汪”两声,而后兴奋吐着舌头。
青年揉了揉毛茸茸的狗脑袋,责备语气隐带宠溺。
“马上京城了,不许再闹!瞧这一路上闯了多少祸!冲客舍掌柜乱吠,吓唬面摊子的老头老太太,就连我买几个肉包子,你们也嗷嗷大叫……害我一无仆役伺候,二无同行之人,连与人交谈的机会也寻不着。”
两条狗不满地呜呜回应。
青年闷哼一声:“……好不容易有农家收留,你俩干嘛去了?拆家!把能摔、能撕、能咬的都毁了!若非念在你俩把我从雪里弄出来,助我逃过雁族人的搜查,早把你们丢给拆迁署了!”
狗听出其中威胁意味,喉间溢出愤慨的低吼。
“唉!我堂堂平远将军府三公子,为何沦落至亲自给两傻狗驱车的地步?”青年摸摸狗背上的厚毛,“罢了,回去训练一番,以后跟我的双胞胎儿子混,给他俩做个伴儿!”
双犬用鼻头抵在他手臂上,对此安排表示满意。
临近京城,青年细看凭空冒出的小树林、破落的亭台、缩小了一半的湖泊……俊颜愈发显露惶惑。
他于城外停下马车,脱掉灰扑扑的外裳,改穿青白色缎子袍,平添一尘不染的雅气。
提上为妻儿准备的礼物,多半是小儿玩具、滋补药材、精美首饰等物,他牵着狗穿过城门,大步往平远将军府走去。
城西主干道上,食店、酒楼、客舍、面摊、茶馆鳞次栉比,吆喝声、喝道声、讨价还价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