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先前不是一直为徐大公子鸣而不平么?缘何忽然换了态度?
她自问在仆役面前已不清不白,本可停下与徐赫说几句,念及上回他把她堵在巷子角落,心下窝火,丢下一句“别理他”。
马车悠悠行至澜园门外,她由丫鬟搀扶下车,回眸瞥见巷口树下那寥落身影。
他如在赤月行馆道别时一样,手上拿着画,眼眸深深,如有万语千言。
记起他耐心指导孩子们临摹的温柔细致,她怒色稍减,转头对静影道:“算了,你从侧门带他到拾涧亭。”
一盏茶时分后,待沉碧等人备上干果、坚果、小点心、酒水等物,阮时意换过一件水色褙子,莲步行至后花园最北角落。
徐赫已在亭中相候。
这是他头一回受邀而至,尽管和先前一样,谈不上光明正大。
“阮阮,我得向你解释。”
阮时意驻足亭外:“你有话就说!我得与你保持一丈距离,以免惹来闲言。”
“我知你怪我没拒绝……”
“我只担心,你的山水画风会泄漏秘密。若仅仅让自家人怀疑倒也罢了,一旦揭破……你我皆知是何种后果!”她嗓音不大,字字透着凉意,“你怎么和那丫头说的?”
“阮阮,她是头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亲人,那样言辞恳切,我实在……”
他长眸在月华下如蒙了一层雾,难以辨别激动与心酸之外,还藏了什么。
阮时意叹了口气:“此为人之常情,我不怨你。可你既然露了脸,撒了谎,咱们就得用无数个谎言圆下去。”
“我、我说自己祖籍凛阳,也曾受教于空净大师,因此山水画风格与徐探微近似。”
“……你不觉得牵强?”阮时意无奈。
徐赫早年与空净大师相互切磋,获益匪浅,对外宣称对方是良师益友。
当徐赫死后成名,登门拜访的人太多,空净大师移居深山老林,直至五年前满九十岁才圆寂。
徐赫耸肩:“总不能说,我天天在家临摹徐探微的画,是以提笔落墨全是‘他’的影子吧?”
“那你……有何打算?”
“既然小丫头要学,我便教呗!等我挣点好名声,等祖孙间有了感情,等风平浪静,等徐家的隐患解除……”他眸光陡然一暗,“最怕处久了发现,我这个祖父、外祖父,本来就多余。”
“嘘!你小点儿声!”阮时意警惕环视四周,“日后的事,再说吧……先把晴岚图拿到手,圆了老爷子的遗愿。”
“好,”徐赫勾唇,“若我赢了,你不许赖账哦!”
阮时意目睹他志在必得的模样,心中更是惶惑。
难道他已成功接近衔云郡主了?
有多大的把握?
郡主会否相中他,要他牺牲色相来换取晴岚图?
可她上次追问他去向时,得到的答复是“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她若再多问,不是自寻羞辱、自讨苦吃么?
秋夜凉风扬起厅中茶点酒香,流水荡漾细碎月华,不经意滋生出扰乱人心的暧昧感。
阮时意将视线从他那张笑意缱绻的面容上挪移开,扫向石桌上的点心零嘴,轻声道:“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徐赫愕然,眼底暖光融融。
其实他已吃过面,可他不忍谢绝她的好意,当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绿豆糕,“你不吃?”
“我才不要在大晚上跟你坐一块儿。”
她眉眼婉约动人,雪肌靡颜,唇若樱桃,外加少有的小女儿情态,真叫他心头发痒。
口口声声说什么老太婆,偏生维持这娇娇软软的模样,存心欺负他吧?
每回见面,他总被她勾得情不自禁,偏偏她拒绝了,又对他诸多纵容。
她可曾明白,她兴许随年华老去、寡居多年而磨灭掉对他的兴趣;可对于他而言,她不过是分别一年上下的爱妻,举手投足、一笑一颦皆诱惑。
这种见了不能抱,抱了不能亲,亲了不能吃的痛苦,他真是受够了!
愤怒之下,他把糕点塞入嘴里,恨恨地咀嚼,又自行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忆及那个抓心挠肝的场景,他闷声道:“你溺爱孙子,得有个度。”
“……嗯?”
”晟儿已成年,你又长了副少女容貌,别太亲近为妙,免得旁人议论。”
阮时意一头雾水,对上他那满脸酸溜溜的小眼神,哑然失笑:“你……你连孙子的醋也吃?打算开醋坊么?”
徐赫冷哼:“重遇数月,你都没替我理过衣袍……要不,你帮我弄一下!”
阮时意打量他一丝不苟的整洁衣裳,窃笑:“你这一身,没问题。”
徐赫怒了,抬手乱扯自己的衣领,“现在乱了。”
眼神全是“快帮我整理”的热切期待。
“……幼稚!”
她唇畔衔笑,原地挺立不动,却由他的提醒,想起另一桩事。
“秋澄成长在赤月国那种民风彪悍的地域,自幼好武,反倒更偏向文气儒雅的风流才子。她对你很是崇拜景仰,又不识你是外祖父,你可别……不小心勾引了她!”
“你少胡思乱想,”徐赫蹙眉,“她多乖啊!机灵可爱!还说,大舅母告诉她,是外祖父托梦,让她专心学画,以慰在天之灵,所以她才要努力学习,好好用功……我还在想,我何时给咱们的大儿媳托梦了?”
阮时意心里咯噔一响。
唉!这话,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耳熟?
第34章
柔月如水倾泻在亭外那张如花娇颜上,与亭中烛火掩映的俊朗脸庞相对, 一冷一暖, 一柔一刚。
愣了一阵, 阮时意总算记起, 那句话……是她说的。
当时为减去秋澄前往书画院的压力, 她随口对长媳周氏说了这么一句。
何曾料知,小丫头信以为真?
也没想到,她自个儿把秋澄带去长兴楼, 让这孩子观赏近似外祖父的山水画风, 从而引发找寻神秘画师之念?
万万没想过,闲逛夜市的她, 没和丫鬟打招呼、随徐赫入陋巷“说两句”,惹来掌柜搜寻, 以致暴露了徐赫,引发秋澄拜师, 并拉了她和徐晟作伴的一连串事件?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 她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给坑了。
定是身体变嫩,脑子也变得奇蠢无比, 一定是的!
徐赫凝视她半晌, 忍俊不禁:“说我这‘外祖父’托梦什么的,该不会是……你这位外祖母吧?”
“我那是……算了!反正, 那丫头邀我相陪时, 夸了你不少好话, 你、你小心些!别让自家外孙女对你产生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阮阮,你对我该有的念想都没!何以疑心旁人对我心生不该有想法?”徐赫说了一句很绕的话,随后神秘一笑,“你……该不会也吃自家外孙女的醋吧?咱俩合伙开醋坊啊!”
“胡扯!你若让她伤心,我、我……”
“你要怎样?马上嫁给我,让她死了那份心?”
阮时意惊觉,无论说到哪个话题,他总能兜回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平定下来,冷声道:“不跟你开玩笑!若你惹了她……咱俩的赌局,算你输!”
徐赫怒了:“规矩全是你定的!存心让我输!欺负人!”
月色与孤灯相交辉映下,他立在清幽雅致的竹亭之内,衣襟一片凌乱,表情愤怒且委屈,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绿豆糕的碎屑,无端有种炸毛的可爱。
“有意见?”阮时意眼底漾着几许清浅笑意。
“我能有意见?不是照样乖乖由你欺负?”
他负气鼓腮,幽幽补了句,“总好过,你连欺负也欠奉。”
阮时意霎时百感交集。
当年的徐三公子,即便对她千怜万爱,终究肆意飞扬,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何以冰封三十五年后,却甘愿在她跟前褪去所有的傲气?
——阮阮,我依然视你为全部,自始至终。
——没有你,我在广阔天地间孤独终老,有何意义!
——我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能接纳我的,唯独你一人。
——就算活到两百岁,头发牙齿掉光、生活不能自理、皱纹满脸、喘不过气、说不出话……你阮时意,照样是我徐赫的妻!
——阮阮,再给我三十五年。
她深知,他并非刻意抛弃她和家人;更深刻认识到,他受过太多委屈。
而其中最大的委屈显然是——她不愿接受他。
徐赫凝望阮时意须臾,见她久未发话,遂拿起画作,随意一揖,嗓音闷闷的。
“不打扰了。”
说罢,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且慢。”
鬼使神差,阮时意冲口而出。
“怎么……?”徐赫回头,长眸怒火被茫然所取代。
阮时意如有瞬间失忆,记不起为何无缘无故喊住他,怔忪片刻,愠道:“你、你把衣服弄成这样,被人瞧见了……”
“被人瞧见了,我就说是你干的!”徐赫犹自恼怒。
“你……你这个无赖!”阮时意咬了咬唇角,“过来。”
徐赫迟疑,慢吞吞挪了两步,目视她扬起的玉手,抢先道,“打人不许打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