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昏过去数次, 又数次在剧痛中醒来。
无了期的痛楚,一点点磨灭生存意志,恨不得被引颈一刀,给个痛快。
直至迷迷糊糊间,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冷水,他倒吸了口气,随即咳出两口血。
捆绑他的绳索缓缓下降,足底着地之际,他发觉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
腿上一痛,应是有人从旁踹了他一脚。
“跪下!”
凌厉的雁族语回荡空气中。
他膝盖磕在碎石地上,伤口上觉痛。
麻木了。
温热指尖从他血汗混合的脸上滑过,似在感受他刚中带柔的轮廓。
蓦地,对方忽然扯下蒙于他眼前黑布。
姚廷玉只觉一团团火光乱窜,刺得他快瞎了。
逆着光,他于半睁眼缝中确认,自己正处在一间空旷、昏暗、封闭的石室内。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是一身暗紫色裙裳,胸前悬挂的白色骨哨长约两寸,双孔,饰以冰莲花金纹。
他脑海中仿若回荡起此骨哨发出特有的鹿鸣声,伴随而来的,则有探花狼们“呜呜喔喔”的雀跃吠叫。
视线上移,那人容色端丽,简单绾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精致古雅的银簪。
明眸流盼,眸光幽深。
染了口脂的嘴唇,挑挂一丝称得上恶劣的笑。
五官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半白银发稍显苍老;其肤质细腻,似不过二三十……乍一眼看,根本瞧不出真实年龄。
她居高临下,凝视姚廷玉半晌,淡笑:“阿庭,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姚廷玉垂目看了看自己赤着的上身,刀剑棍棒鞭子造成的伤不计其数,他强忍痛感,咧嘴一笑,以多年未说过的雁族语回答。
“女王陛下,您、您瞧着我……这模样,是否能称得上……‘无恙’?”
扈云樨以指头掂起他的下颌,轻笑道:“至少,这张脸,与你弃我而去时,并无丝毫区别。”
姚廷玉早在制造假死现场时流了不少血,再经剧斗,气虚力弱;被暴虐对待数日,自知命不久矣,唯求扈云樨于盛怒之际痛下杀手,让他少受些折磨。
于是,他强笑道:“是啊!多亏陛下怜爱,让我服食冰莲……当然,陛下亦是……风姿不减当年。”
最后那句,透出浓烈的讽刺意味。
果不其然,扈云樨磨了磨牙,反手就是一耳光,直甩他脸上。
姚廷玉原本内功深厚,奈何燕族人拿下他后,因畏惧他武功之高,趁他昏迷不醒,第一时间挑断了手脚筋。
此刻,他半点力气也无,只能任凭对方羞辱。
外加断筋碎骨,痛已如附骨之蛆,与神魄互融。
一点点皮肉之痛,全然可忽略。
“陛下,小人皮糙……肉厚,身上没一处完整,怕是……脏了您的手!”
扈云樨盈盈眼波如含怜爱,嗓音慵懒柔软:“阿庭,疼不疼?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等太久,可你下狠手灭了我近四十人,还有我带来的十五条探花狼……他们心里恨你,想折辱你,你有怪莫怪。”
“谢陛下体恤。”
姚廷玉料想她又在想新的法子整他,极力表现出从容淡定,省得她从中获取更多快感。
“说说看,这些年……你都去了何处?可有娶妻生子,快活度日?”
姚廷玉按捺随时要令他昏厥的疼痛,闷声答道:“您派人四处追查几十年……不是早就知晓、知晓我去了哪些地方?”
“罢了,我没工夫关心你的生活,”云樨勾了勾唇,“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边说边从怀内摸索出一物,托于掌心。
微起皱纹的手上霎时间流光溢彩。
一朵精巧细致的宝石珠花,硕大红宝石围了两圈合浦珠,以金丝勾缠,做工小巧别致。
珠光宝气,刺目锥心。
那是姚廷玉趁夏纤络睡熟时随手偷作纪念的。
扈云樨嗤之以鼻:“你侍奉过我,好歹也该找个像我当年那般娇滴滴的小公主……竟寻了一位人尽可夫、年近三十的弃妇!她有什么好?”
姚廷玉本想替夏纤络辩解,可他晓得,越是多言,越对他和她不利。
谁知女王会不会疯狂到迁怒他人?
见他维持沉默,扈云樨又道:“城中细作打听到,那位郡主得悉你的死讯,当场昏迷,可她对你用情至深啊!你也不赖,明明能远走高飞,还巴巴跑回去,正好落入我的网。”
“陛下,”姚廷玉苦笑,“我回去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偷的……如您所见,她人尽可夫,我岂会动真心!”
扈云樨挑眉而笑:“阿庭,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放心,我懒得把你睡过的女子逐一抓来,更何况,她是大宣郡主,我不至于蠢到去京城掳人,惹来灭族之祸……但我会派人告诉她,你没死。
“告诉她,你所做一切,只为和我雁族的姑娘双宿双栖,只为抛弃她这个不干净的包袱!让她也尝一尝,日日夜夜恨你入骨、绝望与愤怒中日渐老去的滋味。”
姚廷玉本就痛得想撞墙,听闻这一番以笑音道出的恶毒话语,忽觉骨肉间宛如百蚁啃噬,不能自已。
尽管如此,他忍强颜欢笑:“我算什么?于您、于她,蝼蚁而已!”
扈云樨垂下眼眸,定定凝望他的眉眼鼻唇,流转眼光既有赞许,亦带恨意,更多是复杂难言的滋味。
良久,她幽幽叹道:“阿庭,我爱过你。”
姚廷玉不经意一颤,莫名鼻头发酸。
她如刀刃般的目光直直撞进他赤红眼睛,语气竟然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诚恳。
“我没骗你,我确实想过……与你厮守余下时光,生几个孩儿,把王位传给你我的血脉……
”但你背叛了我,你在我痛失冰莲后,弃我如履!你可知我这三十六年来,有多少个日夜,恨不得吸干你的血,生啖你的肉,再将你剥皮拆骨!”
话到最末,字字句句如淬毒。
姚廷玉耳畔多了虚鸣之音,自觉离被她“剥皮拆骨”已不远,哑声道:“陛下,我又何尝不是……想着,陪您一辈子?但您是女王!”
喘了喘气,他语调尽是艰涩:“您想想看,过去几十年,您弄死了多少位王夫?多少名男侍?没死的……都成了无根之人!我若食冰莲而留下,您能容得了我?
“我自十五岁跟着您,侍候您七年,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做不到视死如归!我那阵子……只想活命!时至今日,欠您的命,您拿去好了!”
扈云樨笑时露出仍整齐洁白的牙齿,显得分外阴森:“我才不轻易上你的当,我要你……慢悠悠且非常痛苦地死掉!”
说罢,她朝左右摆了摆手。
姚廷玉疼到神志近乎于迷离,未曾留心两旁黑压压的人在忙碌何事。
骤见一伙人提着炭火、烙铁等物蜂拥而上,他心下绝望再生。
血迹未干的肌肤被烧红贴片烫灼,兼之扈云樨生怕他不够刺激,还命人往他的伤口上撒盐,那滋味像极了烧烤的肉串。
三番五次后,姚廷玉已死去活来,周身痉挛,不停用后脑勺撞击后方的木桩,挣扎着想尽早解脱。
扈云樨双手抱在胸前,淡定看着惨烈的一幕,眸底隐隐透出一缕快慰。
“阿庭,你的头发,数十年如一日好看!我本想把你的连着头皮割下,制成假发,送去给你那姘头,又怕她心疼你,从此不再恨你……要不,我留给王城的狗儿戴着玩?”
她手持匕首缓步靠近,等不到他的咆哮或求饶,又嘻笑道:“兴许会有点儿疼,但你放心,没了这块皮,倒也没那么容易死……”
姚廷玉抬目睨视她,愤恨退去后,逐渐平静。
“您心肠歹毒,下手也狠毒,难怪……没法、没法再服冰莲!上苍有眼,让善良之辈得此珍物……”
“你说什么!是谁!”
“是谁不重要了……反正,效力已失,那人会老去,您寻不着!”
扈云樨怒而以匕首直抵他胸膛:“说!人在何处!下一批冰莲花在何处!”
“没有下一批了!再不会有!最后那颗冰莲籽已被人吞服,功效之神奇,您、您绝对意想不到!”姚廷玉笑容越发张狂,“不仅让人……维持青春,更如时光倒流般……变得年轻!”
话音刚落,他突然奋力向前一扑,以胸口直撞向扈云樨的利刃上。
扈云樨猝不及防,眼睁睁看刀锋入肉寸许,方想起撒手。
姚廷玉故意引她走近,只为死得干脆。
提着的一口气泄下,人如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意识消失前,依稀听她尖叫的厉声回响于无边黑暗。
“你骗我!”
“是谁?到底是谁?”
“来人!把这贱命给我留下!要留着,留着!”
“留着……慢慢折磨!”
“给齐王传信,掘地三尺,也务必把人给我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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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云影笼罩重重宫阙,巍峨殿宇如卧龙盘踞。
徐赫、徐明礼、徐晟爷儿仨顺着雕栏拱桥,踏上莹润的玉石台阶,直达庆鸾殿御书房门外。
等待的忐忑并未持续太久,内侍官将三人请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