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有些人,面相天生比实际年龄成熟。
徐明礼真心怕对方为自己流散在外多年的骨血,正计划以“娶首辅义女”的方式,回归徐家。
这无疑是个认祖归宗、谋取家产的好法子。
谁曾想过,外界谣传的“徐首辅义女”,会是徐首辅的亲娘?
慕秋事件,是阮时意与徐明礼母子之间数十年来唯一不可提及的话题。
他不能当着妻儿,把事情翻到明面上。
*****
如徐明礼所料,在阮时意回府的翌日,全城解禁。
寂静数日的大街小巷陆续多了往来行人,小商小贩推车而过,神色古怪打着招呼。
登阁东望,视线未能远及城东南的篱溪,阮时意心思已悄然随风而往。
说要冷静三日,可担忧已填满所有冷静的时间。
她反复安慰自己,有五条警觉性奇高、战斗力非凡的异域大犬相助,徐赫与阿六,必将平安无事。
意外的是,当日下午,不光徐明裕、徐明初兄妹前来探视,首辅府还来了另一位稀客。
——阮思彦。
阮思彦掌管翰林画院与京城书画院,官居从五品指挥使,因才华出众,备受皇帝重视。
其相貌不凡,俊朗如玉,待人谦和温雅,除去相传的“好男风”外,几乎没任何令人诟病之处。
他平日多半在阮府作画,隔三日才去翰林画院处理事务,逢初一、十五到城南的书画院授课,闲来巡视手下经营的书画生意,日子颇有规律。
作为徐家人在京城中屈指可数的长辈之一,阮思彦在堂姐“去世”后,极少亲临徐府。
此番忽然造访,徐家上下顿时忙得不可开交。
阮时意猜出堂弟前来所为何事——地下城一案,由徐家兄弟掀出,直达天听,又供出阮家祖辈曾为密卫,无可避免殃及他本人。
于情于理,徐家人理当给他一个说法。
众人礼迎下,一袭水色广袖道袍的阮思彦神态平静,清隽容颜温雅圆融。
“自家人何须客气?”他笑意慈和,“我就怕你们搞这一套……才没好意思常来!”
徐明礼歉然:“地下城一案波及五舅,外甥没来得及跟您商议,实在过意不去!”
阮思彦信步而入:“若事前向我报信,反倒惹来圣上猜忌……如今公事公办,甚好!反正我清清白白,无惧大理寺调查。”
当大伙儿邀他步向偏厅,他袍袖一挥,温声道:“好不容易来徐府,我先为堂姐上柱香。”
徐家兄妹一怔,连忙请他到供奉徐家祖宗牌位的和光堂。
见徐晟慢吞吞落在后头,阮时意笑道:“对罚跪之事仍心有余悸?”
徐晟耸肩:“倒也没真跪多久,只是被困了半个月,没把我闷死!”
“徐家列祖列宗当前!你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活该被闷死!”
徐晟哭丧着脸:“我错了还不成么?”
二人小声对话,尾随“长辈”们,毕恭毕敬向“徐太夫人”及徐家祖辈的牌位行礼上香。
阮思彦背向众人,面朝灯火,伫立良久,喃喃道了句:“她终究随师兄而去……”
阮时意乍闻此言,心头漫过说不出的熟悉感。
只听得阮思彦语带寥落,“留在大宣阮家人……仅余我一人而已。”
阮时意吸了口气,仿佛空气中酝酿着微微酸涩,以至于鼻翼也随之泛酸。
蓦然回首,她这一生与女儿不睦,和萧桐闹翻,与洪朗然常年处在不尴不尬的状态……种种问题,已在重获新生的一年内全数解决。
唯独与共患难的堂弟,渐行渐远,疏淡如水。
旧日回忆翩然复至,她险些想道出真相,与之冰释前嫌。
目视阮思彦朝牌位深深一鞠,转身步出小祠堂,她话到嘴边,强行咽回。
在门外静立半晌,阮思彦整顿仪容,低声问道:“明礼,秘道当真与我阮家有关?”
徐明礼被迫搬出对外宣告的那套言辞,谎称无意中发现母亲遗物云云。
阮思彦转而目视徐明裕:“我倒听人传言,是明裕的手下最先进入秘道?看来,堂姐在天之灵指引你们兄弟,齐心协力,端掉皇城底下最大的祸患,造福百姓,立下大功……可喜可贺!”
徐明裕谦逊道:“五舅见笑了,想来阮家祖辈留下这份图纸,也没想过后世有人胆敢为此恶行!我们只不过尽己所能为善罢了!”
阮思彦叹息:“没想到我阮家……竟藏了惊天大秘密!还好圣上宽宏大量,未祸及咱们这一辈人。那地下城那些可怕传闻,是真的?”
三人边聊边漫步行出小院落,阮时意提裙跨槛时,不自觉回头瞥向院内那只拆了一半的石亭。
纵然徐明礼已派人堵死,可她想起曾有人轻而易举避过府兵仆役,直达她灵前,依旧毛骨悚然。
阮思彦顺后辈们之意回厅落座,卸下哀思,言谈举止恢复惯有的风度。
他逐一关心孙辈们的状况,邀请他们得空到阮府走动,优雅品尝茶点,礼貌告辞。
送别阮思彦后,徐明礼慨叹:“五舅这些年,倒像没怎么变化,一如既往风姿儒雅。这事……是我没处理好,本该由我们兄弟拜会致歉才对!竟劳他老人家登门问话。”
徐明裕亦分外惭愧:“母亲‘走后’,他老人家算是往来最密切的长辈,改日咱们哥儿俩带上晟儿、昊儿,备上厚礼跑一趟?”
徐明初垂下美眸,唇角略微轻勾:“我这当妹妹的,嫁人了便如泼出去的水?”
她明指兄长们事事将她排除在外,暗指他们至今仍不肯透露母亲尚存人世的秘密。
兄弟二人不由自主偷望阮时意,阮时意笑而岔开话题:“话又说回来,今儿小秋澄没陪您?”
徐明初语气幽怨:“那孩子怕也是到了‘泼出去’的年纪了!说是要去武器铺子,定制新的长鞭……”
徐晟愤愤插言:“小丫头竟没喊上我这大表哥!”
阮时意无端想起一人,莞尔道:“你也别啥事都插一脚!”
徐晟犹自忿然,徐明初则拉了母亲的手:“阮姑娘若无事,随我四处散散步呗!”
阮时意自是欣然同意。
因未透露相认一事,余人且当她们在以新身份重新熟悉,均自窃喜。
*****
母女二人亲密搀扶,踏着卵石小径,裙锯翩然。
同样螓首蛾眉,同样百媚千娇,同样风华绰约,同样仙姿佚貌,无论动或静,均是亮丽风景。
行至无人处,徐明初抢先开口:“您怎不把我爹带回家?”
“他害羞,难不成我把他绑回来?”
“咦?竟然爱玩这一出?”
“……?”阮时意茫然片晌方反应过来,啐道,“你这孩子!别拿老母亲开玩笑!”
“那您可别欺负我爹,他老人家也不容易!”
“‘他老人家’?他、他他哪里老了!”阮时意脸颊如渗出胭脂色。
那家伙明明体魄强壮,害她到今日依然觉腰酸腿疼。
徐明初恍然大悟,偷笑:“女儿一时失言,我爹雄风未灭,‘宝刀不老’。”
阮时意霎时浑身一僵:“你、你你!你可是一国之后!怎能说荤话!”
“这哪里是荤话?您自个儿想歪了,还怨我!”徐明初对上她绯云密布的俏脸,憋笑道,“您是时候想法子让他们父子相认了!省得大哥疑神疑鬼的,到处打听……”
想起长子对亲生父亲身份的怀疑,阮时意既哭笑不得,却不知如何启齿。
慕秋那桩事,真正知情的只有于娴,以及数名早已遣散的仆从,她很难责怪徐明礼多疑。
逮住那丫头与长子衣裳不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日,阮时意气得心绞痛。
要知道,慕秋侍候她数载,容貌秀气,眼睛灵动,在于娴手底下负责做针线活儿,偶尔也斟茶递水,看上去循规蹈矩,深得徐府上下喜爱。
将徐明礼遣至祖坟前悔过,一连数日,阮时意竭力想着该如何向未来亲家交待,夜里辗转难眠,遂到花园中呼吸新鲜空气。
孰料,她与于娴对月静坐,无意间发觉……本该在院外候命的年轻府医,竟夜间潜入幽禁慕秋的小院!
阮时意不动声色带了男女护卫、老妈子、大小丫鬟,将小院落围了个严严实实。
下令彻查时,服侍的丫头正睡得深沉,而慕秋衣衫不整下床,惶恐的脸面春意未退。
众人翻查过床铺上下、衣橱、大箱笼等,不见任何男子踪影,阮时意差点自认为睡眠不足,导致心神恍惚。
直至大伙儿退下后,于娴眼尖,发觉院内黑沉沉荷花池上,漂浮着一只手。
等到仆役将人捞上来时,府医已气绝身亡。
慕秋吓得面无人色,起初坚称不知,耐不住于娴和老妈子的轮番逼供,才战战兢兢道出来龙去脉。
原来,这丫头确有攀高枝之心,知夫人管得严,只等珠胎暗结,便可求大公子纳为侍妾。
但徐明礼未经人事,又是个书呆子,慕秋不得其法,一筹莫展。
正逢府医看透她的心思,私下给她一点药,让她放入茶水中,先令徐明礼动邪念,再试图勾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