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早死,这样才方便他行事。
范翕手扣着膝盖,慢慢盘算着这些。
他对人极狠,对自己更狠。他丢弃了齐国那个盟友,要用最快的方式将局势捣向偏向自己那一方,他不介意在自己身上做手脚。日日一副病弱早死模样算什么,必要时候,要他往自己心口戳刀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将血咽下去。
——
三年时间,丹凤台被玉纤阿改造得已有了些昔年的模样。
范翕和玉纤阿连续几日同吃同住,在山谷间游山玩水,看似分外闲适。玉纤阿唯一忧心的,便是范翕一直不肯好好吃饭,她想帮他用药膳补身体,他也说自己好得很,压根不需要。
玉纤阿沉思,想范翕以前起码是对自己身体如何有认知的,他如今这副没有认知的兀自自信的模样……与其说是他真的觉得自己身体好得不得了,不如说他是在利用自己羸弱的身体,又在筹谋什么。
玉纤阿皱眉。
这日夜,又是用膳结束,姜女和梓竹将食案撤下去后,范翕独自看了一会儿宗卷。他居于玉纤阿的房舍中,与她同吃同住已习惯至极。这般神仙般的日子,舒服得范翕已生了依赖,不想离开玉纤阿。
可是……到底不能终日缩在丹凤台中。
范翕出门和吕归吩咐了几句,立在屋门口,细雨飘窗时,他忽想起好久没听到玉纤阿和自己说话的声音了。二人明明在一个屋中,玉纤阿却不吭气。
范翕一顿,意识到什么后,他即刻反身回屋。
范翕掀开帘子,一顿。
见玉纤阿坐在他那摆满卷宗的书案前,她捧卷而读,正在看那些送到他案头的政务类的书卷。这些东西,通常是不让女子看的。玉纤阿却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书案前,低头翻看这些。
范翕也不制止,只挑眉打量她。他不避讳她身为女子,却研究这些政务。他反而挑着下巴好整以暇,欣赏她到底有多大本事。
玉纤阿察觉到范翕的目光,她并不避讳他发现自己在看他的书卷。
范翕和寻常男子不同,范翕并不忌讳她的出色,并不惧怕她的手段。是以她可以在他面前心安理得地展露自己的才华能力,而不怕范翕打压。认真地翻完一册后,玉纤阿抬头:“看来公子是打算回洛,回去与卫王后一方势力相斗了。公子的丹凤台度假日,恐是要结束了。”
范翕瞥她:“你在看什么?你看的那卷是吕归刚送来的,我还没看,你就看了。”
玉纤阿便解释:“是卫太后九月生辰寿宴的消息。卫太后的生辰宴,此年会大办。我看公子定会寻借口回洛,天子也会支持。而九月宴后,天子需要利用公子来对付王后后方的齐国。再过段时间,诸侯王们便全会入洛,等着参加元日的诞日宴。这样算来,公子最少有整整半年的时间,都可以找借口留在洛邑了。”
范翕目中光轻轻地亮了下。
他慢悠悠走向她,坐到她旁边,从她手中接过她方才读的那卷宗。范翕一目十行地扫过后,他微微笑:“我以为你看的什么呢,不过是一则太后要办宴的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读我暗地里下达的那些命令呢。这可是不能乱读的哦。”
玉纤阿笑一下,大大方方地无辜说:“公子就将这书扔在我的书案上,我看到自然就读一读了。有什么关系么?我觉得没什么关系。”
范翕慢慢放下书卷,不说什么。
玉纤阿观察他的神情,便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公子打算回洛。”
范翕问:“你呢?”
玉纤阿笑盈盈:“我早在半年以前,自囚日子就结束了,如今赖在丹凤台不过是清修。成家早就三催四请地让我回去了,既然太后过生辰宴,那不可能不请成家。我自然也要回洛向太后贺寿啊。”
范翕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了怀里。
他让她的脸贴着他脖颈,他说话时,她便感受到他颈间喉结的震动。听范翕似在笑:“我真喜欢玉儿你这般善解人意的样子。”
玉纤阿却并不得意。
她抬起脸,伸手抚摸他消瘦面颊。她目有雾气,若有清愁。玉纤阿低声:“可你到底要好好补一补。你这般不珍爱身体,纵是为了和她们周旋,也不必将自己逼得这么厉害。我恐你撑不住。”
范翕柔声:“你放心罢,我心里有数。”
玉纤阿冷笑。
心想你心里能有什么数,你心里有的那破数,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她心里冷笑,面上却仍作出柔弱愁苦的模样。她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他怀中,说着说着就声音哽咽:“飞卿,你我可是相约百年好合的。”
范翕沉默。
他一时觉得他要忍着,听玉纤阿说话。
另一方面,他实在是性情阴凉了很多,变得古里古怪了很多。他忍不住回她:“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若是死在你前头,你又不会为我守身如玉。我能指望你么?你放心,就图着你这份心,我也会撑住的。”
玉纤阿:“……”
她哽咽:“你这话说的可真伤我的心。”
范翕挑她下巴,让她抬起脸来。他观望她半晌,含笑柔声:“玉儿你看,你的戏不如以前好了。你干嚎半天,一点儿泪都没有。你对我做戏的态度,比当初敷衍了很多啊。”
玉纤阿脸微僵。
得他这般不留底面的揭穿,她仍轻声细语道:“我哪有和你做戏呢?我不是在柔柔弱弱地依偎着你求你爱惜自己么?你不识好人心啊。”
范翕笑出声,他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他觉得自己果真是疯了吧,明知道玉纤阿在装模作样,可他就是喜欢她这副样子。他不顾玉纤阿的挣扎,将她抱起起身,抱着她向内舍床榻上走去。玉纤阿这才大惊,天还亮着,两人话说得好好的,他又莫名其妙地来了兴致?
他这爱好也太奇怪了吧?
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她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这都能让他兴奋?
——
烟江草树,郁青空廖。
两人又是折腾了半个时辰,事后,玉纤阿依偎在范翕怀中,枕着他的手臂。她闭着目睡在他怀中,任一头青丝铺在他臂弯间。女郎面上带有几分疲色,日光柔柔地透过床帏照入,她嫌光有些亮,往床内侧挪了挪。
压根忘了两人之前在谈什么了。
范翕却兴致尚好。
玉纤阿就如他的上等媚药一般。
他缓了一会儿,俯身低头,指腹轻轻地擦过她眼下垂着的长睫。他逗引她一会儿,见她面雪玲珑、睫毛轻颤,却就是不睁开眼。范翕柔声:“玉儿,你睡着了?”
玉纤阿不搭理他。
仍有些恼他的放纵。
范翕叹一声,将她换个方向抱在自己怀里。他抬头漫看着飞扬的帷帐,玉纤阿不理会他,却并不妨碍他和玉纤阿说话。范翕语气寥落道:“你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日后必然是要登上那天子位的。如果登不上,我都不可能如我其他兄弟那样仅仅是被囚,我做了这么多小动作,卫天子一定会杀了我的。”
玉纤阿的睫毛颤得厉害了些。
范翕手搭在她后肩上,抚着她的颈弯与长发。
他慢条斯理地和她剖心:“我没有其它路可走。而为了顺利登上那个位子,我自然要竭尽所能,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我知你怜我身体不好,但我如今……已经没有心情和他们虚与委蛇了。我答应你,我尽量保全自己,不让你伤心为难。”
他顿了很久,思绪似已飞远。
他微微笑道:“你难道不高兴么?你最喜欢权势富贵啊。待我登上天子位,你就是王后。你会是我唯一的王后。天子体弱,一生只能得王后一人照拂足以。如此可免了广纳妃嫔、你我争执之错。我又从来不喜欢其他女郎。只有我身体差,旁人才不会将过错放到你身上啊。”
他语气寥落,微有萧索凄意:“你知道,我只喜欢你的。”
他怀中的女郎,睁开了眼,看向他。
看到他脸上的空廖孤寂神色。
玉纤阿哽咽:“飞卿……”
范翕握住她的手:“别哭。你听我说完。”
他微笑:“我不会死的。我要长长久久地陪着你,我还等着我们的眉眉出生呢。”
玉纤阿难过道:“我会尽量照顾你。可是如果有一日、如果真的有一日……”
范翕知道她说什么。
她不忍心说下去。
他却淡声:“如果有一日,我真的挨不住走到你前头,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如此爱你,不舍你,却还是走到那一步,便是上天索我命,我也没办法。但是你放心,日后就是我死了,不在了,我也不要你来陪葬。”
玉纤阿立时坐起,尖叫:“范翕!”
范翕伸手捂住她的嘴。
他与她一道跪在床帐内,二人面对面跪着,皆是双目噙着水雾。范翕伸手捂住对面女郎的嘴,他含笑而眷恋地望着她:“我不用你来陪我死。我要你好好地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人间富贵,牡丹盛宴。你都未曾看过,你年轻貌美,艳绝天下。小小年纪,来陪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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