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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桥 (扶兰)


  何家姑娘接在手中,仰头看看顾岳,低声道了句谢,也没有故作矜持,默默将衣服裹在了身上。
  顾岳不免觉得这姑娘看起来又顺眼了一些。
  静立了片刻,顾岳习惯成自然地扫视着池塘与竹林周围的地势,下意识地寻找那何家姑娘滚入池塘的痕迹。这个面积颇大的池塘,几乎是被竹林环抱着,只有一面临着山坡延伸下来的一条小路,小路高出池塘不少,不过坡面还算平缓,苇草丛生,顾岳眼力好,不多时便辨认出其中一带苇草似乎刚刚被碾压过,扑折一地。
  何家姑娘应该就是从那儿一路滚下来的。
  顾岳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警觉来。
  这个坡面并不算陡峭,滚落下来时,速度不会太快以于于根本无从反应;而苇草又坚韧不易折断,从这何家姑娘的镇定来看,也应该足够冷静,不至于揪不住苇草自救,看她拍水的样子,应该略识一点水性,也不至于一路滚入离岸边一两丈远的水中。
  他转过目光看看仍旧低着头沉默地坐在草地上的何家姑娘。
  刚才这姑娘在池塘中挣扎求救,可不像是做戏。生死之间的恐慌、乍遇救命稻草时爆发出来的狂喜、死里逃生的后怕,不是做戏能够做得出来的。
  如果不是恰巧遇上他和李长庚就在附近,这姑娘说不定就此溺毙于水中了。
  他看看那一带被压倒的苇草,又看看何家姑娘,正在心中猜测其中究竟有何蹊跷,那何家姑娘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目光的移动,悄悄转头看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顾岳更觉得个中有问题了。
  他向何家姑娘说了一句:“我就在这边上走走。”随即向那一带苇草走去。
  何家姑娘一见他行走的方向便脸色刷白,仓促地叫道:“别去那儿!”
  顾岳转过身来探询地看着她。
  何家姑娘一叫出来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定一定神,垂下眼帘说道:“我那一跤摔得奇怪,好生生在路上走着,突然一阵晕头晕脑的,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清醒过来时已经被水草缠住、挣扎不脱。老人家说,青草塘里有水鬼,我怕是水鬼趁着七月半开鬼门关时出来找替身。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离那有古怪的地方远一些为好。”
  顾岳向来不信这个,当下只笑了一笑:“无妨。”
  不待何家姑娘再说什么,他顺手折下一根半枯的竹枝,大步往那一带压倒的苇草丛走了过去。
  何家姑娘大是着急,只是方才在池塘中挣扎得脱了力,一时半刻爬不起来,更不用提去阻顾岳了。
  顾岳不一会便走到了苇草丛中,用竹枝拨开苇草以免其中藏有蛇虫,时不时揪住一把苇草借个力,飞快地攀上缓坡上了那条小路。
  站在小路上,居高临下,仔细看了一会,又沿着那一带压倒的苇草走了下来。
  何家姑娘低着头,双手抓紧了衣服,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一般,一听到顾岳走回来的脚步声,便猛然抬起头来。
  顾岳一言不发地将一根尺许来长的水烟筒递到何家姑娘面前。
  这是他在那一带苇草丛里捡到的。
  何道士是要登台唱戏的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吸食水烟以免坏了嗓子;更何况顾岳现在回想起来,何道士的牙齿和手指头,都没有被烟叶熏黄的痕迹。
  所以,这个一看就是经年吸食、以至于底端都已焦黄发黑的水烟筒,不是何道士的。
  顾岳见何家姑娘神色仓皇,却迟迟不肯给个解释,再想到方才何家姑娘那大有戏词风格的言语,以为她正在想着再用什么戏本子里的故事来糊弄自己,不觉皱了皱眉,将水烟筒又收了回来。
  何家姑娘一见他这动作便惊得心头猛地一跳,惟恐顾岳将这水烟筒拿回去到处问人,到底狠下决心要说出实情,神情反倒镇定下来,仰起头说道:“我今晚确是为了赶着替我爹拿响板送到戏台去,才抄了这条近路。只是害我跌入青草塘的,并非水鬼,而是这水烟筒的主人。那匪徒潜藏在苇草丛中,突然用水烟筒绊了我一下,害我从路上滚了下来――”
  她略有迟疑,底下的话,委实不太好出口。只是迎着顾岳的清正目光,忽而又有了勇气和信心,继续说道:“那匪徒想要害我,我虽然力气不如,也拼死不从,用响板卡住那匪徒的右手,拖着他一路滚入了青草塘。这水烟筒,想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我家自幼传得呼吸之法,可以在水底憋气盏茶工夫,故而入水之后拼尽全力拖住那匪徒令他不得浮上水面。只是待到那匪徒动弹不得、沉入水底时,我自己也被水草缠住,没了力气游出来了。”
  这么久也不见池塘中再有动静,那匪徒想来是必死无疑。
  顾岳心想这就对了,他就觉得那一带倒伏的苇草丛,七歪八扭,又过于宽了一点、被重物压得太过了一点,委实不像是这么一个苗条文秀的姑娘直接从坡上滚下来就能够压出来的痕迹。
  何家姑娘已经将能说不能说的,全都说了出来,此时如释重负,不再像方才那样紧张后怕,想一想又道:“当时惊吓太过,没大看清楚人脸,只大概认得,应该就是八桥镇上的人,我爹吩咐我回家去拿响板时,这个人似乎就在旁边听到了,又是本地人,所以知道这样一条近路,才能潜藏在路边下手。”
  顾岳这时才意识到,何家姑娘相貌秀雅、谈吐温文,在这八桥镇一带,的确算是非常出众的,再说何道士又家资丰厚,也难怪得何家姑娘会被人盯上。
  他以前的一位同窗家里,就有一位亲姐,因为人生得好、陪嫁又多,被邻村的无赖子用了无赖招数缠上了,不得不嫁过去,临出阁时哭得死去活来,只是无可奈何,婚后的日子据说是苦痛不堪、生不如死。那位同窗每次说及此事,都会怒骂痛哭,却又无法可想。
  照那位同窗的说法,那无赖子目的在求娶,他姐姐最后能够嫁出去还算是好的,还有一些姑娘不幸遇上心思更歹毒的匪徒之后,走投无路,只能自杀或出家,更有被匪徒甚至自认为丢了脸面的家人卖去异乡、生死不明的。
  何家姑娘遇上了同样的无赖子,所不同的是,变起猝然,她却能够奋起自救。
  顾岳半点也不觉得何家姑娘将那无赖子拖入塘中溺杀有何不对,更不认为她会编造这样的谎言来蒙骗自己――若是真相流露一星半点出去,哪怕何家姑娘半点错没有,也会被乡野间的流言蜚语逼得难以存身。
  顾岳掂了掂手中的水烟筒,再看看倒伏的苇草丛,忽而将手一扬,水烟筒飞了出去,划过大半个池塘,稳稳地掉入了远离苇草丛的另一边水中。
  何家姑娘错愕地看着他。
  顾岳拍拍手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烟尘:“好了,你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一路滚入池塘中、
  又被我们救出来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停一停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表哥,其他人更不会知道。”
  何家姑娘郑重地说道:“我也不会告诉我爹。”
  顾岳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
  军情学的教官曾经说过,知道秘密的人每多一个,便多了一份泄露秘密的风险。
  再严谨的人,也会有泄密的可能。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不会泄露丝毫秘密。
  何家姑娘不论是为了不让父亲操心,还是为了不让此事多一丝泄密张扬的可能,愿意独自承担这个略有些沉重的秘密,都让顾岳生了几分敬重。
  顾岳看看那边的小路,李长庚与何道士还没有来。
  他转向何家姑娘:“我叫顾岳,哦,顾仰岳。去报信的是我姑妈家的表哥李长庚。”
  通个姓名,要是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何家姑娘要找他商量,也好找得到人。
  何家姑娘方才听顾岳说得一口官话,便已猜测他应当是李家桥新近从云南回来的那个读新式武学堂的顾家子弟,果然没猜错。顾岳既通了姓名,她也低声说道:“我叫何秀。”
  顾岳心中忽地冒出一句话:“这倒是人如其名。”不过这点念头一掠而过,他已转头望向缓坡之上的小路。
  李长庚与何道士正沿了小路急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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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岳跟着李长庚回到甜水井那边的山坡时,同伴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过来找他们。李长庚解释道,方才他是陪着顾岳找茅厕出恭去了。大家倒也没有生疑,只有一个少年嘟哝了一句:“洋学堂的学生就是爱讲究。”这四望无人的野地,哪儿不能蹲一蹲?非要找到茅厕才肯出恭。
  顾岳手上拎着湿衣服,小葛老板随口问了问怎么将衣服打湿了,李长庚也随口答“弄脏了,洗了洗”。小葛老板心说顾岳这洋学堂的学生果然爱讲究,难为脸上还肯涂两道泥印,心里不知多不自在呢。
  大家都得穿过八桥镇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重新回到南岳大庙去,与其他人汇合之后再一道回家。
  自认为已经和顾岳混得半熟的小葛老板,一路走一路问顾岳昆明那边的中元节怎么过的,听说那边土著极多,是否风俗也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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