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解释的时候,多少有些窘迫,脸上又泛起了红。不过还是很认真地又补充了几句:“咱们村的小伢,的确很少有养不活的,也很少有多病体弱的,所以八桥镇这边的几个村子,都喜欢学着咱们村的这个规矩。”
李长寿“哈”地一声笑了起来:“长庚哥说得太客气了,哪里是喜欢学咱们村的这个规矩?是不得不学吧!八桥镇这方圆几十里,有女儿的人家,都愿意嫁女儿到咱们村来,有男伢的,也都乐意娶咱们村的妹伢。就算有些人家想要早娶媳妇早嫁女,又有几个好人家,肯在没有相看过咱们村的男伢妹伢之前,就给自家儿女定下亲事?这么一来,可不都得就着咱们村的规矩来?”
李长寿说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一群少年也与有荣焉地附和着点头称是。
顾岳的一个族兄打量着顾岳道:“我前两天听我表舅娘说,有两户上好的人家都在打听仰岳,不过是哪两户人家,媒人不肯明说。今晚上仰岳你还真要好好留心一下,日后媒人上门了,你心里也好有个数。”
有人半真半假地表示了几分妒忌:“今晚上我就不和仰岳一块走了,免得被比下去很没面子的。”
又有几人哈哈笑着表示深有同感。
顾岳听他们说得越来越煞有其事,也认真起来,十分郑重地说道:“今晚我就是去放两盏河灯,至于其他事情,于我而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顾岳说得认真甚至于严肃,大家对他的家事也略知一二,顾岳这么一说,也不好再拿他的亲事说笑。
李长庚有些犹豫,他觉得母亲先前催着顾岳去洗澡换衣时,很明显就是让顾岳今晚和他们一样去相亲的,顾岳大伯早两天还提起让他今晚带一带顾岳,有什么事多提醒几句。
然而这些日子和顾岳相处下来,李长庚也已明白,顾岳和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不太一样,不少时候,即便是何思慎,似乎也要和顾岳有商有量。
犹豫了片刻,李长庚还是说道:“仰岳你要是拿定主意今晚不相看别人,也不让别人相看的话,就拿草木灰,哦,要不拿湿泥巴在脸上涂两道吧。”
这会儿不好找草木灰,湿泥倒是容易得。
那边已经有人赶快一弯腰从田边挖了一块湿泥过来,快手快脚地在顾岳脸上抹了粗粗的两道泥印,一边说道:“不用谢我,这不是顺手嘛!”
大家又哈哈哄笑起来。
第25章 鼓盆而歌(三)
戏台在八桥镇南岳大帝庙的正殿前头。顾岳一行人赶到时,戏台前面,已经挤满了人。张斗魁那个驻防连都在两侧的半边楼上看戏,张斗魁自己和莫师爷则同八桥镇这一带的头脸人物坐在戏台正前方,除了莫师爷仍是折扇不离手,其他人都是一把大蒲扇不停地摇,赶走身边脚下乱转的蚊子。何思慎自然也在其中,隔了人群看见顾岳,好一会才认出他来,看他脸上抹了两道泥印,不免失笑,便向他招招手。
顾岳挤过人群,向张斗魁等人问好之后,走到何思慎身边。
何思慎笑道:“你这是要学骠骑将军,‘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顾岳低头默认。
何思慎笑着摇摇头,却也知道,至少今晚,是难以改变顾岳的决心的,便不再提此事,示意顾岳从桌子底下拖了一条板凳出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又丢了一把大蒲扇给他。
李长庚等人向顾岳挥挥手,然后很快被人群淹没了。
何思慎等人,正在聊今年的收成、粮食税、田亩税、团防捐、人头税等等,顾岳觉得自己不过是暂住,过不多久便要走的,也不太关心,随意扫了一眼戏台上,正戏还没开始,一个老头正在拉二胡,时停时续,配合着另一个闭着眼睛清唱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胸前斜挂着一根足有两尺多长的无节竹筒,每唱一两句,便拍击几声,听那空空之声,竹筒两头是蒙着皮膜之类。顾岳仔细听了一会,唱的似乎是《明英烈》里蓝玉北征那一回。
莫师爷摇着折扇偏过身子笑眯眯地道:“顾兄弟,这渔鼓戏还是头一回听吧?”
顾岳点头。
莫师爷道:“台上那位也姓何,本名么,莫某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了,听说年轻时在南岳做过道士,所以都叫他何道士,道没学成,却学了一肚子戏回来,操起渔鼓不上几年,就成了咱们这方圆百里地最红的戏先生了。今儿个要唱大戏,不然还轻易请不动何道士。”
一说姓何,顾岳下意识地看了看何思慎,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虽然一直读的新学堂,多少还是知道,说书先生唱戏先生这样人物,向来被认为操的是贱业,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于是下九流,有些根底的人家或宗族,若出了这样的子弟,都是要逐出家门、开出族谱的。
顾岳意识到自己一听说那唱戏道士姓何,就去看何思慎,倒是很有些不妥了。
他难免有些窘迫地笑笑,想解释一下,一时间又找不到解释之词。何思慎正半闭着眼听得专心,手中蒲扇还应着音律一点一点,倒不在意,说道:“何道士的确是李家桥人,不过他那边和我这一房离得远,倒是跟算命的何六丙算是同一房传下来、没出五服的堂兄弟。”
莫师爷满脸兴味地打听:“听说六丙瞎子那一房,都有些神神叨叨的,读书是都读了,就是进学的几乎没有?”
何思慎有些感慨:“他们那一房,聪明人尽有,就是这聪明都没用到正道上。”
何六丙算命的灵验,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更难得的是,哪怕只剩半只眼了,也善看天气,只这一点,周围农家就没有不敬着他的;这何道士去唱渔鼓戏,说起来是操贱业了,但是读过书的聪明人唱起戏来就是不同一般,尤其善唱三国、说岳、明英烈这样的大戏,寻常人家还真请不动他。
顾岳留神听了一会,果然这何道士唱的这一段蓝玉北征,脉络分明,词句流利,虽是简洁易懂的白话,偏偏又带了几分文人气,让不能读书识字的村民听了便心生敬畏,也让台前这些自认为颇有身份的听众觉得听这等文雅戏脸上有光。
不过,顾岳忽而发觉,他几乎听不出来何道士是在哪几处停顿换气,只觉那歌词唱腔,如山路高低起伏、连绵不断。
一段唱完,何道士下去休息时,顾岳转过头来,低声问道:“姑父,这何道士真是气息悠长,练过好些年内功吧?”
何思慎点头:“何道士那一枝,说起来都有些天份,拳脚上差些,这内功倒是都练得不错。何道士练的是这一口气息,何六丙练的是耳力。”
莫师爷赶紧凑过来问道:“听说六丙瞎子那耳力,听得到两里路外的说话声,有这回事不?”
何思慎失笑:“又不是顺风耳,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比平常人耳力强几分罢了。”
顾岳忽然想到,夏收那会儿,李长庚常常一脸自豪地向他夸耀,李家桥的男丁因为常年习武,
手脚利索力气大,干起农活来如何如何强过周边那些村子。
何道士和六柄瞎子这一房,常年习武,学以致用,果然也都是各自行当里的出色人物……
这么一想,怎么总觉得有几分诡异呢?
此时戏台上一阵忙乱之后,摆了个香案,案上一个香炉,南岳大帝庙的庙祝穿了正经道袍,举着三枝香,向着正殿方向拜了一拜,插入炉中,拖长了腔调高声吟唱了一段半文半白的祝祷词,不过其间夹杂了不少拗口的古词,顾岳听得半懂不懂,大致知道是祭先人祭神灵求祖宗神灵保佑风调雨顺。
好不容易等着那庙祝唱完,不少年轻人都在台下吁了口气,顾岳也不自觉地吐了口气,莫师爷与何思慎相视而笑。也难为这些少年人,要捺着性子听这么长一段多半听不懂的祝祷词了。
香案搬了下去,乐师在帘子后面就座,一阵锣鼓敲过,换成了梆子,戏台左边,何道士换了身僧袍,头上戴了顶僧帽遮住头发假充光头,拄着根竹杖权当禅杖,一摇三晃地走了出来,绕着戏台,一路走一路唱,顾岳听了几句就明白过来,何道士演的是明山和尚,所以一路唱的是国破家亡的凄凉、不肯屈膝事敌的刚直、跋涉千里的孤独,还有初到大明山时淳朴乡民的好客。
这出戏大概是演的年头久了,八桥镇几乎人人都听过好些遍,因此台下不少人时不时跟着哼一两句。
只是这台下的嗡嗡之声,也不能盖过何道士的声音去,依旧是字字清晰、如在耳边。
莫师爷难免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
顾岳觉得这出戏似乎和先前的渔鼓戏没什么大差别,不过就是换了身衣服、在台上多走了几步、加了乐师配合而已。不过刚刚这样一想,戏台左边,忽地跑出两名小兵,手执木刀,假作追杀明山和尚,三人在台上追逃,时疾时徐,忽左忽右,盘旋绕走,台下众人,明知不过演戏,也看得极是紧张,惟恐那何道士假扮的明山和尚被兵士追上。
眼看越追越近,戏台右边,忽地一声虎啸。
旁边立刻有人兴奋地低声叫道:“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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