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赶紧跟上,心说这可真是要命。
宫规不是死的,有个大致的规矩,但也能随上头的心意改。青竹还算有点脑子,没把这事嚷嚷出去,估摸着清宁宫里的宫人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若是李时和明说了怎么罚,那就照着来,可他没说,定宫规的人也没这么敢想,没有用得上的一条。
那就得靠底下人揣摩上意,这到底该怎么罚,这“底下人”是谁,高淮知道自己逃不脱,一阵悲凉。
青竹在御前这么多年,一直都规规矩矩,偏偏到最后行差踏错,还恰巧撞在了皇后身上。高淮自认不是什么善人,瞎传信的乐喜必定是死路一条,但要他真的狠下心说让青竹去死,他做不到;但要怎么轻罚,他也不好说。
他还在琢磨该怎么两全,原本伏着的青竹忽然抬头:“……陛下!”
李时和脚步一顿,稍稍回头:“怎么?”
他很少这么和人说话,既麻烦,也显得不合礼,但他这会儿没转身,只给青竹一个侧影。青竹看到的就是挺拔修长的身形,拢在交领大袖里,腰带勒出的腰线劲瘦。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直视李时和,能清晰地用目光描摹出玉雕般的面容,端丽雅致,看着就是君子端方,眼尾却染着一笔浅淡的红,若有若无地说着先前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刚从沈辞柔的榻上下来,万千纠缠,全化成这一笔,点染在他瓷白的肌肤上。
青竹心头酸涩,颤着嗓子:“陛下……您真的觉得,皇后是好的吗?”
高淮背后一层冷汗,真的要昏过去了。
他觉得青竹是真不要命了,想呵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听见青竹的声音:“娘娘在长安城里是什么名声,奴婢稍一打听都能知道,陛下难道没听过吗?”
李时和还是没恼:“那长安城里,又是怎么说朕的?”
“陛下可知,先前有新入宫的女官,有失礼之处,娘娘直接鞭打她?之后清宁宫里又打杀了一个宫人。”青竹吞咽一下,颤着嗓子,“初成婚时,娘娘不顾陛下处理朝政,跑到长生殿来,奴婢虽有阻拦,但娘娘最后在殿内侍寝,这又是合规矩的吗?”
李时和蓦地想起当时沈辞柔做的宫女打扮,转身面对着青竹:“是你拦她?”
话都扯开来说了,青竹也没什么好怕的:“娘娘没同您说吗?”
“说了。”青竹刚露出个略显讥讽的笑,李时和接着说,“她说夜宵是她自己做的,怕朕吃着不合口,吓着替她送的宫人,干脆自己来。”
当时青竹敢拦,就想过沈辞柔会告状,她以为按沈辞柔那种性子,被这么一拦,事后得在李时和怀里撒泼打滚。她也忐忑过几天,到最后无事发生,还以为是李时和心里有思量,才没降罪。
可沈辞柔居然没说,被一个女官当众冒犯,到皇帝面前都只字不提。
心里好像有什么一直藏着的东西裂开了,青竹定定心神,继续说:“在那之后,陛下推迟早朝、令荔枝上贡,连议事时……唇上都染着口脂。您向来自持,是天下所需的明君,如今娶了皇后,倒要效仿商纣周幽了吗?!”
“……青竹!”高淮忍不住了,他少时就跟着李时和,知道皇帝看着温雅慈柔,但真的发怒,没人受得住。青竹再说下去,她自个儿的命别想留着,恐怕还得波及他,他哪儿能让青竹再说话,“女官在御前这么多年,向来守礼,是宫里典范,这会儿让什么鬼迷了心窍,敢说这种话!”
冷汗渗进背后的布料,高淮想着青竹总该低头,跪在殿内的女官却没弯腰,笔直地挺着腰背,真像是一竿竹子。
他都有踢青竹一脚的心了,李时和却略略抬手,示意他别动:“那按你的心思,朕该如何?”
青竹定定地看着李时和,轻轻地说:“另立新后。”
“废后立后可不容易。人选呢?”
“世家门阀,多有礼有节、贤淑娴静的贵女,陛下可选。”
李时和换了个话题:“朕记得你是八年前到朕身边的,由长乐长公主引荐,当时她说朕尚且年少,你年长知事,在朕身边伺候,她能放心。”
青竹没想到李时和连这个都记得,愣了愣:“确是如此。”
“这么算来,你过来也八年了。时间算长,却从未明白过朕在想什么。”李时和笑笑,“朕想要的是妻子,不是个叫‘皇后’的人偶。”
青竹一怔,听见李时和继续说:“皇后或有不懂事的地方,因她还没长大,自幼在长安城里,不明白宫里的规矩。她的夫君该细心教她,而不是斩断她的手脚,把她锁在宫里。”
话说到这里,青竹就知道李时和的意思了,胸口噎着的气反上来,她喘息着,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商纣营建露台,周幽烽火戏诸侯,往前推还有个夏桀让妺喜听裂帛声。女子虽有错,放纵而不知收敛,但更大的错处总在君王身上,若是君王不乐意,一介弱女子,哪儿来这么大的本事?”李时和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青竹毕竟是御前多年的女官,他愿意慢慢地说,就当是为了年少时的一点温情,“你觉得有错,不妨直接和朕说,何必把罪责推到皇后身上?你也是女子,又为什么要恨她?”
为什么……要恨她。
一直藏在心里的东西蓦然爆裂,但青竹说不出口,她也不能说。她沉默很久,再度俯身,额头贴上手背:“奴婢妄议皇后娘娘,请陛下赐奴婢一死。”
李时和却没直接答:“若朕想要你死,六年前你就该死了。”
青竹后背一僵,抵在地上的指甲无意识地用力,裂纹越发明显。
“朕知道当时你在帘后听见了,但你不多话,朕也没心思杀你。”李时和说,“若你去给长乐长公主报信,信没传出去,你的头会先落地。”
他最后露出点笑,转身往外走:“就去掖庭宫吧。”
指甲终于绷断,极清脆的一声,青竹整个人松下来,没抬头,声音倒仍是规矩的:“奴婢……谢恩。”
既然说了罚去掖庭宫,这事儿高淮就得接手。现下李时和肯定心情不佳,高淮也不愿上赶着贴过去,干脆折到青竹边上。
当日警告青竹是真的,但他和青竹也没仇,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脊梁骨都被人抽了,也有点不忍,没忍住就多说了几句:“唉,您在御前也这么多年了。我这挨了一刀的人,也就那么点念想,想着御前人都好好的,陛下舒服,我也舒服,您怎么就……”
他把青竹扶起来,一低头,看见青竹崩断指甲的那几根手指。
宫女总会稍稍留点指甲,不妨碍干活,要扯个线头剥个橘子也方便,青竹的指甲留得好,这会儿却全断了,指尖光秃秃的。其中有两根还从中裂开,断掉的指甲边刺进肉里,淋淋漓漓地往外渗血。
“您身上带了帕子吗?带了就缠缠吧。”高淮叹了口气,“宫里不能见血。我等会儿让人送点药来,您先敷着,明儿再去掖庭宫。”
青竹却像是没听见,任由手指上的血滴下来,喃喃:“……他知道了。”
是啊,他知道了。
她埋藏在心里的那点心思,连自己都不敢挖出来,却被李时和看透,不过几句话,就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您说您这……”高淮又叹了口气,他身上不带帕子,也没法替青竹包扎,“陛下是知道了,但没怎么您,您去掖庭宫就安安心心的,将来放人出宫,您再出去,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无忧的想法就是我作为作者的想法。阿柔不需要去迎合俗世的规矩去成为“皇后”,她只是无忧的妻子,甚至无忧可以不在意她到底是不是世俗通常眼光中的“妻子”。他在阿柔身上看到了作为“人”的可能性,不可能亲手毁灭(当然是说正常线路,if线再议(烟)
做“皇后”或者做“妻子”其实根本不重要,阿柔澄澈明朗,不做坏事,她是她本人,这样就足够了
第92章 残忍
青竹却摇摇头,没说话。
高淮不知道内情,自然只会觉得皇帝仁慈,连这种事都能不痛不痒地放过去。青竹却明白,李时和究竟有多残忍。
宫人不得自戕,她也没家可回,余生就只能耗在掖庭宫。以往她在御前也是磨日子,但心里有个念想,李时和不召她,来来往往,总也能偶然碰见一面。
掖庭宫后边是犯女住的地方,又在太极宫边上,李时和平常活动的地方就那么大,犯不着往掖庭宫走。她在那里,下半辈子几乎不可能再见到他。
她把自己潜藏的隐秘心思剖出来,血淋淋地给他看;他就用这点心思来磋磨她,要她此生不得安宁。
甚至在李时和走之前,还要告诉她,她对他的那一丁点幻想的起源,全是她自己不切实际的想象。
当时她躲在帘后听见李时和同金吾卫上将军议事,惊慌失措,怕让他知道,又不敢去给长乐长公主报信,战战兢兢地等到长乐长公主被斩首,夜里才能睡个好觉。
她以为年少的皇帝是信任她,又或者是不愿杀她,时隔六年,李时和却亲口告诉她残忍至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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