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连忙拿开释往的手,但抬眼已经看不见人,店铺门口空空荡荡,面前只剩一个李景允,和地上残留的两点血迹。
“你带着人的?”她皱眉。
李景允一脸茫然地问:“什么人?方才是城里巡逻的官差将他带走了。”
这么巧?花月不信,可左右看看,确实也看不见什么动静了,便道:“那人在城镇里蛮横惯了,您若有那为民除害的心思,就最好下点狠手,不然他出来,遭殃的还是我。”
“殷掌事也有害怕的东西?”他语气古怪地道。
好久没听见这个称呼,花月恍惚了一瞬,摇头:“人生在世,高处的怕摔,低处的怕涝,谁还没个害怕的东西了。”
“你在我身边的时候,至少不用怕这些。”他冷哼着吐出一句话,随即拂袖跨出了门。
这话是在挤兑她,还是在暗示她?花月抿唇,不管是哪样她都不感兴趣,所以还是装作没听见,继续去给他带路。
李景允要买的东西可真不少,首饰铺出来去了茶叶铺,挑挑拣拣好一会儿又去木匠铺子,花月牵着两个孩子,实在有些累,所以当李景允在一家酒楼旁边停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道:“这家的饭菜好吃,您可以尝尝。”
时辰已经不早了,其实她该回布庄去,但这位爷一直很焦急地在采购,她也没敢半路打退堂鼓。
抬头看了一眼这酒楼,李景允眼里露出些嫌弃的意思,但这地方已经没有更好的了,他也就将就着进门,要了一桌酒菜。
终于能坐下来休息,花月连忙安置好两个小孩儿,自己也歇歇脚。
“大人不回军营?”她试探着问。
李景允面色凝重地道:“方才伤了人,得留在城里,万一当地衙门传召,也不至于来回赶路。”
“那您能不能先看着这俩孩子?”花月道,“城里去镇上的马车半个时辰前就收拾回家了,要走路回去,这俩孩子困成这样,也经不起折腾。”
看她一眼,李景允道:“你们可以在这儿歇一晚。”
花月下意识地就拒绝:“不用了,身上银子没带够,您带着他俩就成,我能回去布庄。”
在外头跑了两年的小狗子,终于还是机灵了一些,没那么容易骗了。李景允垂眸喝茶,眸子里暗光涌动:“可以。”
“有劳。”花月起身,也不与他同桌吃饭了,出门就去找牛车回镇上。
往常的黄昏时分,不少牛车会往城外赶,花月往城门口走,想着等上一辆给几个铜板就能回去。然而,她好不容易走到城门口,却见守城的士兵正在关门。
“哎,大人?”花月连忙上前,“今日为何这么早门禁?”
士兵看她一眼,将她往旁边一赶:“城里有凶徒闹事,衙门的命令,这会儿已经不让出入了,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啊?她要回也该往外回。花月皱眉踮脚,却见城门已经“哐当”一声合了个严实。
第95章
没别的办法,花月只能回去先前的酒楼,小声问掌柜的:“可还有空房?”
掌柜的正在清账,闻言翻了翻旁边的册子:“上房和厢房都满了。”
花月一听就皱了眉,想着要不要再换一家。打着算盘的掌柜一看她这神色就笑了一声:“今儿赶集,各家客栈都是满的,您也别想着往别处找了。”
这可怎么是好?花月扫向大堂,发现先前李景允坐着的那一桌是空的,应该已经上楼歇息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掌柜的也想起来了:“您先前是不是来过,同那带着两个孩子的客人一起的?那还好说,那客人大方,定的上房,里头是拔步床带着两个小榻的,您去跟着挤一挤就行。”
嘴角一抽,花月摇头:“不是一家人,不合适。”
“那可没别的房间了。”掌柜的苦口婆心地道,“你一个姑娘家,该跟着熟人走的,不然外头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事。”
花月沉默。
酒楼里灯火通明,大堂之中什么三教九流都有,闹闹哄哄,酒气扑鼻,也就是上了二楼才雅静些。
楼上盆景掩映,将下头的嘈杂隔绝在外。
李景允坐上房里看着两个小孩儿爬凳子玩,眼角余光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窗户外头瞥。
他开的是前窗,能瞧见走廊上的动静,但这边是上房,走动的人极少,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个人灰溜溜地回来找他。
一开始他还算气定神闲,城镇就这么大,城门一关,客栈没别处有空房,那她必定是要回到他跟前来的,可眼瞧着外头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李景允坐不住了,他开门出去找了伙计,问:“人呢?”
伙计是收了赏钱的,知道他问的是谁,颇为尴尬地道:“大爷,人睡下了。”
脸色一沉,李景允瞪着他。
伙计吓得一抖,慌忙解释:“掌柜的是按照您的吩咐说的,没空房了,让她上楼,可那夫人不肯呐,自个儿去挤通铺了。”
通铺是个什么地方?没钱的穷苦人家赶路,住不起客栈,就去通铺里挤一挤,里头又脏又乱,但凡身上有点钱的,都不会愿意住。李景允一听就冷笑出声,捏着袖袍狠狠一甩。
伙计满眼惊慌地后退几步,躬身给他行礼:“那通铺里没别人,掌柜的给清了,就那位夫人一个,脏是脏了点,但也不会有人碍着她,您消消气。”
这气怎么消?都过了多少年了,这人的骨头还是这么硬,宁可跟蛇虫鼠蚁作伴,也不肯来跟他低个头。
“大哥哥。”释往抱着枕头出来,揉着眼睛道,“咱们什么时候睡觉呀?”
一听见孩子的声音,李景允压下了怒气,挥退伙计,转过身朝有介道:“当哥哥的,该哄弟弟睡觉。”
有介也困得慌,勉强睁着眼问:“那您呢?”
“我出去走走,片刻就回。”
有介点头,知道四周定有人护着,也不害怕,揽过释往的肩就把他往床榻上推。
释往困乎乎地小声嘟囔:“你爹怎么又不高兴,我每回看他,他都不高兴。”
有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那也是你爹。”
“我爹?”释往摇头,“娘亲说了我爹已经死了,坟头草都好高好高了。”
有介语塞,小脑袋瓜也理不清其中道理,只能问:“坟头草是什么?”
释往茫然了一会儿,摇摇头,他没见过,只是听娘亲这么说。
“那我知道了。”有介扯过被子给两人盖上,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很高,坟头草也很高,那爹爹就是坟头草变的,他还是你爹爹,明白了吧?”
“嗯,明白了。”释往认真地点头。
两个小家伙挤在一起,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李景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坟头草”三个字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将军,可要回军营?”暗处有人来问。
李景允没好气地道:“城门都关了,回什么军营?”
“那,您不歇着?”
冷哼一声,李景允没有答话。
通铺里。
花月很庆幸这间通铺里只她一个人,只是,被褥床单都沾着一层泥垢,实在有些不堪,她看了看,找了一床相对干净的被子铺在榻上,脱了自己的外袍,就当被子搭着。
今日实在劳累,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她都需要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没多久,花月的呼吸就均匀而绵长了。
通铺里不熄灯,昏黄的烛台在斑驳的墙上照出自己的影子,呼啸而过的夜风拧着破旧的窗扇,发出呕哑的声音,通铺左右都没有可以依靠搭背的地方,她缩在上头,像一只弱小的虾米。
李景允站在门边,眼神冰冷地盯着这虾米看了很久。
从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京华里万人之上的权臣,她是没见过有多少人卑躬屈膝地来讨好他,也没见过每日守在他府邸附近的裙钗娇娥有多少,但凡她肯留在京华,有的是高床软枕,荣华富贵,哪里用得着睡这种地方。
徐长逸有一次喝醉了酒,壮着胆子说她是不爱他了,说什么都不喜欢,不想看见,所以才舍得下京华的一切。
他不信。
她曾放下一切戒备真心接纳他,也曾舍命护他,为他缝伤,为他留灯,最危险的一段日子都一起过来了,她怎么可能在他最功成名就的时候不喜欢他了,简直荒谬。
再者说,你看看,他身边少了她其实过得也不错,而她呢,身边没有他,要被人欺负,要睡通铺。怎么看也是她更离不开他才对。
骄傲地抿了抿唇,李景允抱着手里的被褥,轻手轻脚地爬上通铺,在她身后铺出一小块地方来,跟着慢慢地躺下。
面前是许久不见的后脑勺,鼻息间除了通铺腐朽难闻的味道,还有一丝玉兰的清香。李景允满足地勾起嘴角,侧身屈膝,也成了一只小虾米。
他已经两年没有睡过好觉了。
窗外的夜风依旧在呼啸,烛台跳跃不止,墙上光影斑驳,通铺依旧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但虾米成了一对。
花月的梦里不知为何全是虾,一只又一只,扭着身子从她眼前排队晃过去,她知道自己是饿了,伸手想去抓,可手一抬,人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