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知错,请陛下息怒。”锦笙平静地道。
“知错?!你倒认得爽快!”景元帝咬牙切齿,“那你倒是说说自己何罪!”
锦笙双膝跪地,腰杆挺得笔直,“罪不该欺上瞒下,知情不报。”
“好一个欺上瞒下!好一个知情不报!朕把你从柳州调来汜阳就是为了让你和朕作对,让你以权谋私去包庇应天为虎作伥?!”景元帝怒目圆睁,眯眸沉声,“若非项城事发,你还想瞒朕到何时!?等着他攻入皇宫坐上朕的皇位了你再上报吗!?你想跟着应天一起谋反不成?!你有几个脑袋!”
“请陛下息怒,草民绝无谋逆之心……!”锦笙微拧起眉,她第一次见景元帝发这么大的火。
她大概明白义父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了,他想借此次机会将她一厢情愿的包庇完完全全地摊开在人前,她自己做不了决定,左右为难,他就帮她做决定,逼得她没有退路,只能与他针锋相对。
“呵,你倒是敢?!朕看你也是不想活了!”景元帝甩袖冷笑,平日里的平和近人荡然无存,俨然,他心气平和得太久,大家都忘了,这才是君王主宰天下苍生该有的轻蔑,“朕限你两月之内彻底清剿蜃楼叛党、抓捕应天归案,天枢阁若连抓人的本事都没有,留你还有何用!两个月之后,朕要看到应天的项上人头,若看不到,就拿你的项上人头来顶!”
君漓疾跳的心被猛地揪紧,他眼神一凛,站出一步,刚好将锦笙挡在身后,隔断了景元帝的视线,他面若平静地道,“父皇,项城一事本由东宫……”
“草民,遵旨。”锦笙喉头微哽,却莫名地落下了心头巨石,抢在君漓之前,叩头回道。
她猜得到君漓要做什么,可是她不愿。她一直狠不下心、下不了手,他纵容她多时,如今害人害己,两个月之后,就算是死,也是她应得的,他不该如今站出来为她洗罪,她不想永远活在他的庇佑之下。
项城黑市一直由东宫着手处理,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灾祸殃及百姓,应是东宫有罪,似乎没错;运押私盐去往项城的那一单是东宫接手的,如今这单被毁,还害得朝廷兵马落入陷阱,损失惨重,应是东宫有罪,似乎也没错;这么久以来天枢阁都是东宫在管理,天枢阁主欺上瞒下他竟也毫不知情,应治东宫失职之罪,似乎更是没错。
可项城黑市如今被破,多亏东宫拿到了黑市地图,官兵才有得清剿余地,黑市背后势力也是太子爷一手拔除,理应功不可没;运押私盐本就是清剿黑市的契机,毁单无可厚非,若非太子爷一早便施巧计与下单之人定下“每过一城便收一金”的协议,天枢阁这一单才是真的分文未赚;至于欺上瞒下毫不知情,她将密卷都烧了,他要如何知?
太子爷想要为她诡辩的这三条其实根本就不成立,但她明白他的想法。
趁陛下气头上思绪不明,混淆两者概念,把罪名揽在他自己身上,把他做的事都归功于她,还有爹在,他们自然可以为她求情减轻罪行,他或许想的是好歹他是太子,景元帝的亲骨肉,再如何也不会死,但他大概想不到,她不愿意这样。
其次便是,这样做太冒险了。今日的景元帝与往常的景元帝大有不同,如今他又正在气头上,倘若真教太子爷将那些话说出口,或许非但不能为她洗罪,还要陪她一起被治罪。她不愿意。
她能想到,君漓自然也能想到,可他方才还是想为她求情,哪怕与她一同被治罪。
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你这一回,未免也太冲动了。
君漓的手微微回握,想握紧,却又克制着松开,他侧过头,垂眸睨向她。锦笙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两人同时错开。
纵然不动声色,但依旧没有瞒过安秉容的眼睛,他微抿唇,嘴角耷拉下来,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原状。
似乎所有人都在平息情绪,一瞬间,御书房中静谧得听得见景元帝震怒的出气声,那怒意与压迫感沉甸甸地笼罩在她身上,闷得透不过气。
“陛下!”原本退出了御书房的路德忠忽然高声疾呼,打破了满室静默,“陛下,长公主府遭遇刺客袭击!顾世子为护柔然王子受了伤……”
顾勰!?锦笙蹙起眉,压下心中微惊。
“滚进来回话!”景元帝怒声叱道。
路德忠进门便伏地跪下,“陛下!”
“柔然王族可有受惊?如今是何情形,悉数道来!”
“是。”路德忠简明扼要,“今日柔然王子与公主进城,老奴按照陛下的意思将两位客人安排在公主府中,不知让何人得了消息,竟埋伏在公主府周围伺机而动。”
“那歹徒首领似乎也是柔然人,他竟对王子说柔然有叛党已被大梁拿下,为劫持人质,大梁会将王子二人扣留在此,还说他们等人乃奉柔然使者之命前来营救。幸亏锦阁主入宫之前早有安排,派来一位会柔然语的能者,拆穿歹徒诡计。”
义父如今定是控制了柔然的叛乱者,想要挑拨柔然正统与大梁的关系。方才锦笙在天枢阁与长老会晤时便想至此处,料到义父不会放过柔然王子和柔然公主这么大好的时机,必然想从他们身上下手,掳走二人,或者,在大梁皇城杀了二人。
“那帮歹徒一计不成,大开杀戒,欲夺柔然王族性命,以此达到瓦解大梁与柔然之间睦邻关系的目的。顾世子明白其中深意,为护柔然王子,右肩中箭,如今太医已经赶去。只是……那群歹徒已吞毒自尽。”
景元帝向前几步疾行,眉间褶皱立起,如鹰隼般的招子犹如深渊,他怒声沉沉,“如今一个个都不把皇家天权放在眼里,此事究竟何人所为?!”
路德忠几不可察地看了一眼锦笙,“驸马说,似乎与项城作案者隶属于同一个组织。”
“蜃楼……”景元帝的视线缓缓落到锦笙身上,挑眉冷笑,“又是你义父干得好事……朕让你查应天的身份,如今还没有头绪吗?!是没有查到,还是你蓄意隐瞒!?”
纵然义父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将她逼到与他对立的如此境地,她还是情愿这个问题来得再晚一些。一旦她将实情说出口,就真的站在了义父的对立面,从此不论情义,只有生杀。
额间被砚台一角砸破的地方疼得钻脑钻心,干涸的血黏在眼角。周围的一切都陌生得苍凉,像是有人坐在那里轻轻拨着最孤寂苍凉的琴弦,带着凄怆的靡靡之音就在房间里泛起涟漪,一阵阵地填满整个屋子。
已经由不得她选择和犹豫了,她深深闭目,叩头在地,平静地道,“应天原名傅文卓,原瑞王府客卿傅智的独子,天枢阁密卷上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录。”
她不宜将傅家当年被陛下设计杀害之事说出来,但陛下应该明白了:傅文卓是谁,为何要与皇室作对,又为何要报复皇室……
义父想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罢。他要告诉所有人,修罗返世。他不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要么篡位成功,他坐拥江山天下;要么密谋失败,他死无葬身之地。
而她,也终于没有退路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无须纠结烦忧,只能狠下心与他作对。
“他竟没死……!”景元帝咬紧后牙喃声一语,仿佛回到了当年与瑞王党争时,仿佛还是那个心狠手辣被权势簇拥着杀红了眼的皇子,咬牙切齿地饮血啖肉,“他不死,李承运就别想活了……天枢阁听令,明日早朝,朕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锦笙心底巨震,李承运!又是这个人!他在傅家斗争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
微抿唇敛息,她压住浮动的心绪,“草民领命。”
不知过了多久,景元帝才深闭目吐出心中郁结的浊气,睁眼睥睨,“锦阁主,天亮之前,朕要知道关于傅文卓的所有消息,若有欺瞒,你也不用等两个月后了。”一顿,他脸上的阴鸷又散了去,“路德忠,摆驾公主府。”
第101章 我的猫呢
景元帝怒气冲冲甩袖离开。与此同时, 路德忠不敢有片刻歇缓耽搁, 立即应是, 一边倒退, 一边朝君漓施礼, 退出了御书房。
安秉容作为丞相, 公主府遇刺的事情又涉及朝政, 重要的是柔然王族还在那里,诸事尽需善后,他自然得跟随离开。
走之前, 他在锦笙面前缓缓蹲下身,伸手想要为她擦去眼角已经干涸的血渍,也想慈爱地抚摸她的头, 像她小时候那样, 揉一揉她的小脑袋来宽慰她,也想用掌心蹭一蹭她的脸, 将手掌的温度传递给她。
但是这短短的几个弹指间, 他什么都没做, 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抬起手又放下了。
他只是深深看了锦笙一眼, 那经过岁月沉淀、世事炼化的双眸中饱含太多复杂的情绪, 最终又不得不闭目化为无奈与平静。
安秉容站起身,看向君漓,眸光渐凝, 俨然端着一位丞相该有的腔调, “太子殿下,不论对何人何事,都须得三思后行。”
君漓微垂眸,视线落在锦笙的发心,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复又抬眸颔首,“多谢安伯父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