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过头,顾明堂见顾婉容正在外厅与一位御医说话,她微蹙眉心,似乎有些焦虑,可又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只会让人觉得她是在为姐姐担心,而没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她身旁的御医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不时地捻捻胡子,频频点头,目光隐约流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顾明堂知道这是御医在赞赏顾婉容的一手医术,他也好奇,顾婉容哪里学的医术?据顾婉容自己说,便是儿时一位江湖游医无意间传授给她的,可有了上次红薯之事,顾明堂心里对顾婉容起了隔阂,对她再不相信,可又无法证明什么,毕竟医术针法都非可一日促就之事,更别提顾婉容往日与御医对答时那一套套的医学理论,就连张御医都大感惊奇,向她询问过一些偏方古方。
顾明堂微微闪神之际,又见外厅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云纹繁复的皇子常服,正是与顾婉容订过亲事的六皇子凤行泽。
凤行泽看似在低头喝茶,可他展示出来的细微运作却显示出他在时刻留意顾婉容和御医的对话,不多时,他抬起头来,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难言的窘迫,有些慌张地笑了一下。
顾明堂看向顾婉容,果然见她正望着凤行泽,一眼望尽便微微垂了头,面上恍过几许红晕。
凤行泽便更无措了一些,忙着低头喝茶,又不小心呛咳一下,那边的顾婉容便笑弯了眼,指尖轻触唇角示意凤行泽唇边的茶渍。
顾明堂收回目光,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赵睿,心里浮动的感觉十分复杂,有些失意,又有些安慰——他也终究是老了,虽然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可仍是比不过正茂韶华,无论男女,新一代的年轻人已然愈加出色,各自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了。
“昭华。”顾明堂放柔了声音,像是怕吓到整晚都魂不守舍的女儿,“这里有御医看着,我今晚也不会出宫,你不必担心了,去找个地方歇歇,再让御医也把把脉,开个压惊的方子。”
顾昭华自己明白自己的事,她哪里是受惊?这样昏昏沉沉的状态分明是气的,气老天爷对她太过不公,在她稍稍露出一点成功的希望时,便又让她手足无措得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顾昭华最终仍是出了偏殿,她在那里待着只会让自己更加压抑,她看着赵睿只会让她更想杀人泄愤!
出了偏殿,寒凉的晚风立时卷上她的裙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那带着冰雪之气的凉意深深地浸透自己的肺腑,这样她才能清醒一点,才能沉下心来,想想以后。
“你喜欢梅花?”
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顾昭华没有回头,只抬眼去瞧,果然眼前不远之处便是几株梅树,枝头新梅初绽,粉碗黄蕊,暗香浮动,硬是将这苍凉的夜色也衬得委婉动人了许多。
顾昭华愣愣地盯着那些梅花,相似的形状让她想起她临死前那铺了满地的桃花,一股由衷的厌恶自她心头涌起,她别开眼去,轻声说:“不,我不喜欢。”
凤行瑞便越过她走到梅枝旁,伸手将那绽了花碗的梅枝一一折了下来。
顾昭华看着他的举动,微有些错愕。
凤行瑞忙活了半天才将带着花碗的梅枝折尽,他回过头来对上顾昭华眼中的疑惑,勾唇一笑,“起码在你说不喜欢的时候,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不喜欢,就不看。”
他语速缓慢,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清亮,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刚刚护驾之时叫破了嗓子……想着像凤行瑞这样终日让人猜不到心事的人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的样子,顾昭华微微翘了翘唇。
凤行瑞盯着她唇边轻浅的弧度,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我又不明白了。”
顾昭华无言以对——她明白凤行瑞在说什么。
凤行瑞不明白的是她对赵睿的态度,明明之前在他面前什么都说了,对赵睿的鄙视、对赵睿的不屑、对赵睿的唾弃……可现在又一副差点痛失所爱仓惶不已的模样,那以前说的那些又算什么?
顾昭华不打算解释,她也无从解释,看着用脚尖轻轻拨弄地上梅枝、看似一点也不关心她的答案的人,她忽然有些疲惫。
就像一个人做着一些事,大家都认为她理所应当是为了什么,偏偏有一个人不那么想,他不觉得她对赵睿是爱之深恨之切,他觉得她还有其他的原因,所以过来一探究竟。
这让顾昭华在满心仓皇举目无援的时候,觉得自己也并非是孤单一人,最起码,还有一个人稍稍地看清了她的内心,并不让她自己无声地沉寂,所以她现出了一点疲惫,现出了一点疲惫之后所代表着的,极为珍贵的信任。
“这就是命。”顾昭华慢慢地说,盯着凤行瑞脚下的梅枝看了一会,眼睛突然有些发酸,她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准备回去了。
“你信命吗?”
顾昭华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认真地回答,“不。”
冬日的寒风带来一声轻笑,而后她听身后那人说:“我有办法,你信我吗?”
凤行瑞看着顾昭华离去的背影,眼底颇有几分兴味,他少有看不透的人——在他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后,这些人的心思他便看得更透彻、更明白,可对顾昭华,他始终是欠了两分明白。
明明以为她是那样,可她偏偏又不是那样,明明为嫁赵睿要死要活地坚持不已,可转眼又布下种种局面让赵睿举步为艰,若说她只想让赵睿没有出息地留在身边,她却连一丝余地也不留地让赵睿对她恨之入骨。
现在,赵睿奄奄一息之时,她又惊恐得摇摇欲坠,谁都以为她对赵睿用情至深以致做下以往那些极端的事,可他却觉得,并非如此。
凤行瑞见过很多美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青楼妩媚不一而足,顾昭华间夹其中并不算是数一数二的颜色,又是一个已婚妇人,明明该是敬而远之加以对待的,可偏偏他又忍不住想去探个究竟。
或许就是因为那一句“求不得、放不下”,让他觉得,芸芸众生之中,竟还有人窥得他半寸真心。
他是真的求不得,更是真的放不下。
不过这话他对任何人都说不得,包括对他宠信倍至的永昌帝,从前他还是太子时尚好,现在他退了一步,亲厚是真亲厚,可有些事情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说起时毫无顾忌了。
左右闲来无事,帮帮她也好。
凤行瑞不止看不透顾昭华,现在他连自己都摸不清楚了,提起顾昭华便总会不经意地留着耳朵刻意去听,这样的感觉他不喜欢,却又躲不过,干脆便做到底,把事情掀得通透,或许往后就不会太在意了。
赵睿昏迷了三天才堪堪醒来。
赵夫人与赵贞早赶到宫内,守着赵睿三天三夜,赵夫人几次哭昏过去,赵贞好一些,却也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赵睿强撑着眼睛看过床边守着的所有人,动了动唇,赵夫人附耳去听,听他说的是:“皇上可安好?”
赵夫人的眼泪瞬间迸流,抓着赵睿的手大哭,“你险些便回不来了。”
顾昭华站在稍远处嘲嘲一笑,赵睿实在是铁了心地忠君爱国,才刚清醒便来这么一句,满屋子的宫人御医,自有人第一时间把这话递到永昌帝耳边。
赵睿醒了,不方便再留在宫内,永昌帝没有亲自探视,却派了总管太监赏下大把金银财物、古玩玉器,又捎来一道圣旨,加封赵睿为一等亲扈,位正三品,从此便是皇帝的身边人,随时不离左右了。
离宫之时赵贞悄然来到顾昭华身边,垂目说道:“此次之事,怪不得我。”
第76章 缓和
顾昭华明白她的顾虑,赵贞担心自己陷害赵睿和顾婉容不成迁怒于她,从而毁了她的婚事。
顾昭华道:“你且安心。”
赵睿出了这样的事情,于公于私顾昭华都没有立场再回南安别院,只得跟着赵夫人等人回了赵府。赵夫人对她依旧很不待见,如今儿子又立了滔天大功,看顾昭华这个不服管的儿媳妇更是不顺眼了。
顾昭华也不理她,几句含沙射影的风凉话她只当放屁,
有了宫里成批的御医及源源不绝的珍贵药物赐下,赵睿的元气恢复得很快,只是一些皮肉伤总得仔细养着,永昌帝给了恩典,许他痊愈后再进宫当差,于是赵睿便又在家里闲赋下来。
同样是闲赋,一年时间已是天差地别。
以往赵睿借了顾家的光在官场中混得尚算如意,不过在家待着那段时间总是不得人看重,现在则不同,以往经年不见的同窗好友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隔三差五便登门探病,朝中也有一些大臣借着各式缘由送来好些东西,都知道赵睿这伤金贵,一旦康复便是要一飞冲天的,现在赶来交好虽说晚了些,但总算赶得上,将来赵睿跟在永昌帝身边也好,外放为官也好,总归是值得结交的,再加上顾沈两家的关系,赵睿在京中一时风头无两,俨然成了青年子弟中的新贵。
赵睿好日子来了,赵夫人自然也沾光,短短月余让她过足了二十年未有过的风光日子,看着陪在自己身边语笑晏晏的亲朋女眷,赵夫人便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