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儿生就一副瓜子脸蛋,一双秋水眼顾盼流转灵活之极,十分引人注意,梳了垂挂髻,虽是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却只插戴了两支半新的银质扇形簪子,身上穿着水红绣花长袄半披着石青灰鼠翻毛斗篷,仍显得十分窈窕。她一笑,嘴角便露出个小酒窝儿,露出带些泼辣的甜意,整个人看起来很是俏丽活泼。
贾蓉见了只得向贾琏两个道:“我接的就是她们了,尤氏姐妹并她们老娘,这个是三姨儿,里面还有个她亲姐姐,是二姨儿。都是没出门过的姑娘家,让叔叔见笑了。”说话间,那三姐已把贾琏两个打量了一遍,只笑着说道:“穿貂皮轻裘戴宝石抹额的那位,看着倒与你有几分像。”贾琏原本心里暗自有点儿吃惊这姑娘的大胆无忌,后听贾蓉说她是尤家姐妹,慢慢只想起这倒不是个讲规矩的闺秀,其余倒是想不起来,当下便笑笑而已。周世明在一边已有些局促,他倒是没怎么见过这样不怕羞的女儿家,一心想着避嫌,便调转马头侧身在小车旁走过去了,刚到了小车侧面,一阵寒风吹来,硬是把边上的棉布帘子吹了开,只听着一声轻呼,周世明不由抬眼一看,只见一张极是秀丽的面孔印入眼中,恰如三月桃花般柔婉妩媚,让他一呆。
仅仅是短短一瞬,周世明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脸庞,大大的且眼尾上翘的杏眼,眼珠黑如点漆,鹅蛋脸儿,一头蓬松的乌云,似梳着堕马髻,斜插了一支钳宝流苏银钗,两缕细发垂在腮边,越发显得慵懒温柔,偏偏神情却是羞涩和顺的,令人见了就心生喜爱亲近之意,一眼看了就难以忘记。帘子回落,周世明也跟惊醒了一样,忙直起身子,见无人注意,方才咳嗽两声,将马引到一边停了,却不再走了。
时近腊月,府里渐渐忙碌起来,却又有多人或因年岁渐长或因不知保养得了病症,自李纨因时气而感冒,邢夫人又害了火眼,迎春岫烟皆是侍疾左右不离的,凤姐儿因着府里担着事情,得空便去邢夫人处看视。邢夫人见她们如此,也多叫她们回避以免染病,不肯让她们常来,除了每日请安问候无事便不叫她们过去。凤姐儿等皆是心中感念邢夫人的心意,遂越发待之敬重亲近,凤姐儿自忖姑娘们是娇客,虽有孝道为大但亦不可太过劳动劳累,便做主让她们只管往园中住着,因就说了“每日奔波吃了冷风不说,身体也不很强健禁得起这般伺候担忧,不要好了一个病了一双,让老太太并太太们跟着悬心”等语,劝住二人,又延请太医,看诊问方,挑了上等药材送过去,又写了避忌食物单子命小厨房专门准备,日日亲去看问,忙乱了不过三五日病症便痊愈了。经此一小事,婆媳两人从此更增亲近。
到了腊月时候,府中邢王两夫人共同料理府中事务。原先王夫人向贾母提的是凤姐儿,无奈凤姐儿只是不从,只说邢夫人身体已好,精神健旺,何不请她过来一同置办年事,自己还是小辈,虽有几分能耐,但之前作为也是凭着长辈抬爱,大家不追究罢了,如今正经过年大事近了,再也没有越过无病无灾的婆婆直接叫儿媳管事的理。凤姐儿原话虽还含蓄,但讲的是大道理,其中不可深究,连贾母听了也无可辩驳,便叫来了邢夫人,让她和王夫人一起主事,凤姐儿在旁协从。此时凤姐儿却又提议了李纨,说一般是为人媳妇,没有她凤姐儿可以旁人不可的道理。邢夫人自得凤姐儿推荐,自是满心欢喜,听凤姐儿如此说,想那李纨平日为人温和顺从,不理俗事的模样,原也觉无可不可,但若是从道理上来更名正言顺了,于凤姐儿有利,本着投桃报李的心思也是连声附和。王夫人看她婆媳俩个一唱一和举荐自己儿媳,自己这个做人家婆婆的要是再不愿传出去那也说不过去,李纨到底是二房长媳,平日里自己素嫌她克死了儿子懒得搭理,连着孙子贾兰也被晾了起来跟个透明人似地,那也是在自己院子里,出了家里可不能摆出不合的冷脸来,徒然叫人说闲话看笑话,这对婆媳相互间感情淡漠,这般心思却是一样的,该做的样子一分也不少,因此除了贾母心里有几分明白平时多怜惜李纨母子外,竟是无人知晓其中真相。如今王夫人被凤姐儿两人架着同意了李纨一并协从理事,心里便立时不痛快了,好不容易面子上撑了过去,等贾母散了众人便一头埋进自己院子里,三四日不出来,说是染了小恙,找了李纨侍了几日的疾,到了正式治理年事前两日才宣称病好。
这一日偶得空闲之时,凤姐儿正在房中边算着账本边和媳妇子说话,贾芝也安安静静地坐在炕上一张小矮桌前,拿着毛笔描红。贾琏进来时,看她母子两个都在,不由一笑。凤姐儿见丈夫回来,忙扔下账本,挥退媳妇们,叫丫鬟过来泡茶更衣。贾琏换了家常衣裳,净了头脸,方才笑着过去坐到炕上看着儿子描红写字,看了几行,便握住儿子的小手也写了一行一字 — 贾琏自觉得不错,笑问道:“儿子,我写得如何”贾芝抿嘴微微笑了起来,仰着头看着父亲道:“……没有周先生的好看。”凤姐儿在一边听了便咯咯笑起来,贾琏大觉郁闷,想了半天却也无话可答,只得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道:“……那你可要跟着周先生好好的学。”见贾芝童声稚气地应了,摸了摸鼻子,转身拉了凤姐儿往一边坐了。凤姐儿笑着指着他道:“想不到芝儿这么小就晓得字的好坏了,你这个当爹的面子还真是被扫的干净。”贾琏强辩道:“这有什么,人家都是靠着这一笔好字过五关斩六将中了举人的,如今教着我儿子自然更要拿出硬功夫,字写得比我好也理所当然—不好那才叫怪了。芝儿小小年纪,虽说眼下不一定能练字练得多好,但眼界是养出来了,将来还怕写不出一手铁画银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自是只有高兴自豪的份。”凤姐儿扭着脸笑道:“一心虚就讲着许多话,大道理一个一个的,服了你还不成”
说到这里,贾琏忽地想起一事,对凤姐儿道:“提起世明,我这里有一件事就是关系他的,说起来倒是有些麻烦,想来还要同你参详参详。”说着拉着凤姐儿的手拨开珍珠帘儿进了内室,往一旁的酸枝木雕花海棠榻上一起坐了,方才开口说道:“你道这是为了什么事他二十多岁的人,如今好不容易竟起了成家的念头!世明他前几日来找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托我问问珍大哥府上珍大嫂子那姨妹定亲了没有。我一听他这事情倒有些门道,便问他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他说看上了那对姐妹中的姐姐,唤作尤二姐的。虽不知他这是从何时起的这念头,但我看他倒是很有几分诚意,便说以你身份,求的更门当户对的岂不更好,她们家也就只她们三个,并无男人来立门户,若无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过得不定更落魄呢。若是娶了她,将来跻身官场,并无妻族力量可依,对你这个外乡人而言麻烦甚多。他说他也只看中那尤氏的品貌,并不在意其他。再者,他也晓得自己性子,实在不是能久居官场之人,打算这一科无论得中,都不愿再去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或进身去翰林院那个清水衙门优哉游哉度日,或退身定居乡里陪伴老母做个员外。总之,真的不需要妻子娘家如何,他是看中那个人。要是还没定亲,他就打算遣人去打探,凭他这身份人品,这亲事算是十拿九稳了。我看他执意如此,便先答应他去问问。且说这些女人家的事,我总不好出面,说不得要你跑一趟了。但我心里总还想着,此事却还有的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上两日一更
☆、71商量结果
“世明这一出闹得,倒是让我措手不及。他说那尤二姐品貌好,貌么,多半他已经见了,定是真好,否则也不会如此执意求娶。若是品行,却还得再看看。你也知道珍大哥那人,府里闹腾那样,名声在外头就没有多好听,这一对姐妹花进了去,不知会闹出什么故事。总归是瓜田李下,踏错一步便没了清白。这样的女子即使被小户人家得了去,这一点便能压垮她后半辈子,更别说夫家人如何想的了。钟意是一时,结亲却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不慎重。世明那样一个心气高的人,可不能在这一点上被人诟病了。那尤氏姐妹,出身贫贱,不过与珍大嫂子一母所生,却是从小长在乡里,没见过富贵的。如今到了此处地界,若是一个把持不住,便不过多了一个可玩的尤物而已。这样却也罢了,但现下竟被世明看上了,我这个做朋友的总不能看着不管。你说说,这其中可有什么能用的法子不成”
凤姐儿听得倒听得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即是这么着,此事宜早不宜晚,我总得先去看看人再回来想法子。再说了,若是这事儿能成,那也得等等呢,周先生不是明年还要赶春闱么,总要等考过再说。一来那时有空闲精力慢慢筹办婚事,二来说不定也来个双喜临门呢。只要还没说定,就有回转的余地。依我看,若是真没什么大碍,先透个风儿给她们,让她们自己先好好想想,只要不是傻子,平头百姓没得不想去攀上个举人的道理。只要管得住自个儿,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以后大好日子福气有的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