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见贾母悲伤难耐,也只是在一旁陪着掉泪,不敢多说。瞥见王夫人,却见她神色有些异样,似是在想些什么。凤姐儿忽记起母亲说过姑母嫁进贾家时也是不易的,上有公婆下有姑伯,小心翼翼但也每每受责难,想来当年挤兑王夫人的人中,难道也有这贾家小姐,林氏夫人在内?不是不可能啊,同是千金小姐,一个嫁为人妇,一个还是云英未嫁,又都是出色的人物,难保不会有一时的意气之争。而贾敏,天时地利人和俱占全了,自是更胜一筹,对于这个忽然闯入自己家庭生活的陌生女子,自幼娇养惯了被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对王夫人难免有芥蒂的吧?
记起王夫人曾提到这位远嫁的大小姐时,称赞她金尊玉贵,运气极佳,和林姑爷真是天作之合,言语中怎么都有股子说不出的酸意。凤姐儿想换了自己是王夫人,倒也能理解。嫁了才貌双全的探花郎,上无公公婆婆下无叔伯小姑,过去就是自己当家自己最大,怎么想都舒服。况且这位林姑爷似是极得圣上青目,做了巡盐御史这样的大官,在地方上也是说一不二的,很威风。贾敏与林如海据说是夫唱妇随,既是要好,要不是为了后世子嗣之计,也不会纳上姬妾。即使有了那几个姬妾,林如海对贾敏也是极为尊重爱惜,一如从前。对于独生女儿林小姐,也是呵护备至,听说特意请了先生教导,琴棋书画都学过。女人,做到这份上才不枉在世间走了这么一遭!
王夫人唯一胜过贾敏处,怕就是在于她生了两个儿子。如今贾珠去了,她更把宝玉看得眼珠子一般,比从前更小心了一倍。像她这样的女人,后半辈子不就只靠儿子了么?凤姐儿念及于此,右手不禁不着痕迹地抚上小腹:那她的依靠,什么时候才会有呢?
转眼间,贾母已不得不接受了贾敏难以病愈的事实。挥退下人,贾母勉强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叫人散了。众人皆知贾母心情不好,都默默退出去了。凤姐儿看贾母似是想独自待着,便也不似往常留下,向鸳鸯使个眼色便也离开了。
回房时,见正是午饭时候,有丫鬟请示是否可传饭,便允了。贾琏正从书房出来,见凤姐儿脸有郁色,忙问端的。凤姐儿道:“边吃边讲罢,去了半天,累的腰疼。”贾琏听了,便拉她到炕上坐下,拿了个靠枕给她倚着,道:“等吃过饭,到床上躺躺去,我给你揉揉。”凤姐儿笑道:“多谢了,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手艺。”贾琏嘻嘻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不要小瞧人!”
说话间,菜肴都已端了上来,有鸡蓉排翅蛊,干榨嫩冬笋,苦瓜干贝,清炒虾仁,八宝豆腐和鳝丝羹。贾琏舀了一碗鸡汤,递给凤姐儿,凤姐儿谢过接了,夹了个虾仁吃了,便对贾琏道:“你知道么,扬州林姑爷家传来消息,说是姑太太怕是不好了呢。”
贾琏一顿,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我也知道的,今早上看去扬州的人回来了,一个个的脸色难看的紧,问了问才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家姑奶奶的病不轻。我想着,这病也有半年了,要好早好了,怕是好不了,才这样拖着呢。”
凤姐儿点头道:“正是这个话。如今老太太心里也明白,只是难受。听说老太太最宠姑奶奶了,自得了这个消息,果然是伤心极了的。姑太太只有一女,不知以后这个小姑娘怎么办呢。要是林姑爷再娶个继室,可不是……”说到此处,忽觉不对,忙住了口。贾琏不就是亲娘没了才有的后娘么?这话可不好说。
贾琏心知起意,捏了捏凤姐儿的手表示无事,微笑道:“你是一片好心,我知道。想来林姑爷也不是糊涂之人,自然也明白这一层。那林小姐如今缺了母亲教养,则是万万不能的,将来如何配了好人家?娶了继室那也有为她好的意思,就是情深不娶,也决计不会耽搁女儿,说不定这教养之责,少不得得落在娘家头上了。”
凤姐儿奇道:“你的意思是,这林家小表妹会到咱们家来?”贾琏一笑,心道如若不来,这还叫什么红楼梦么,少了这女主角,岂不为一大憾事!嘴里却道:“要是林姑爷不续娶,多半如此了。老太太为林家表妹的以后婚事考虑,也要把人接来的。老太太心疼姑奶奶,难道就不心疼没娘的外孙女儿?”
凤姐儿给贾琏夹了一块鸡翅,出了一会儿神,才笑道:“我是没这个运道,没见过姑奶奶。要是有幸,还真想见见这林家表妹呢。都说姑奶奶样样不凡,其女也应不俗才是。”
一个月之后,贾敏果真病逝了。贾母老泪纵横,一连几天不见外客,也不要儿子媳妇服侍,自己守在佛堂,为贾敏念经超度。唯有宝玉,深得贾母喜爱的,闹着要陪贾母一处,便跟在贾母身边捡着佛豆。
贾母思念女儿,又念及外孙女儿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弟兄扶持,便想让她到京中贾府依傍自己过活。先让贾政写了一封书信交与林如海,以明其意,林如海不久回信说女儿因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触犯旧症,恐来不及近日得去其母家。自己已无再娶之念,贾母此意正合他心意,减去所顾虑之事,故想等女儿将养好了,便叫她去贾家依祖母舅舅生活。
贾母得信,心里大是欣慰,便按捺下焦急心思,静候佳音,每日只暗暗祈祷外孙女旧疾得愈,好上京来。宝玉听闻又有一个姊妹要来,很是高兴,缠着贾母问这问那,大是好奇。贾母见他喜欢,便抱了他细细讲来林姑妈在家旧事,只惹得王夫人在一旁越发沉木寡言了。
☆、27千呼万唤始出来
堪堪又是两三个月已过,便有扬州传来的消息,说是外孙女儿身子已大好了,万事都已料理妥当,已乘了船只,没过几日应该就到了。贾母得了消息,当真欣喜无限,便命人一日三次地打探外孙女儿行程,听得一日近似一日的回报,想象着与外孙女儿重逢时的情景,一时又想到苦命的贾敏不得见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王夫人今日神思不爽,越发觉得身体倦懒,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请了太医来看,说是季节变换,脾胃不调之症,加上诸事劳累,内外交疲,这才使症状明显了,只需喝上几碗汤药,多多休息即可痊愈。王夫人听了,便回禀了贾母,让李纨和凤姐儿暂代管家理事之职。自己先把身体调养好。
凤姐儿也时常来王夫人这里走动,一为回报事务看处理是否妥帖,有时也须王夫人指点或拿主意,二为了一解王夫人闷卧无趣之苦,不时说些新鲜闲话与她听。这日,宝玉也在一旁,坐在炕上倚着王夫人说笑。王夫人问了凤姐儿一回林姑娘的行程,低头想了想,道:“也就这几日的事,说来就来的。老太太也忒心急了些,叫姑娘消消停停地走着岂不安稳些。”
因又问宝玉道:“你前几日说要去寺庙里为我还愿,那几日府里上下忙着没顾得上你所以没让你去。如今我看你后天就可以出去了,人手都也齐备。你要去还愿须得仔细些,别孟浪得在佛祖面前不敬。”
宝玉笑着吐吐舌头道:“娘就放心罢,我是为娘还的愿,还能不诚心诚意地?娘这样说,真是让我无地自容了。”说着又皱皱眉道:“是了,那林妹妹也快到了,我还完愿就赶紧回来,别错过了。”
王夫人一顿,慢慢地道:“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急的?林姑娘是要在我们家住下的,她来了,你什么时候看她不能?偏偏赶着去,叫老爷知道又有好说的了。”
宝玉笑道:“虽说如此,但这也是亲戚情分所在,我早就想见见这林妹妹的,听说她从小也跟着先生念书识字,也不是寻常闺秀,就不知比家里这些姐妹如何?到时候跟着老祖宗和太太,嫂子姐妹们一起见了,也是便宜,到时候一起玩笑,岂不能更亲密些。”
凤姐儿笑道:“宝玉,你还是不改这个脾气!还是乖乖听太太的话罢,那林妹妹远道而来,又是经历丧母之痛的,到这里早就劳累的狠了,不如待她休整几日,你再和姐妹们找她去,岂不更好?”
宝玉听了,也觉得有理,便不再争取了。凤姐儿又向王夫人道:“这林姑娘转眼就要到了,不知怎么安排呢?按家里姐妹的规矩招待,还是按客人的规矩来待?老太太是极喜她的模样,这细节上还要斟酌呢。”
王夫人沉吟片刻道:“你倒不必如此过早担忧这个,老太太心里有数,到时自会安排。”凤姐儿应了,便说起别事不谈。
一日中午,凤姐儿正领着一群丫鬟在后楼上找王夫人点名要的缎子,正在清点处,忽听有人上楼来,一见却是平儿。平儿向凤姐儿行了礼便道:“奶奶,扬州林姑娘已经到了,正在老太太房里和姐妹们说话呢,人都到齐了就差奶奶了,大太太才告诉的我,叫我赶紧请奶奶过去一会。”
凤姐儿拍手道:“来的这样快!好,那这就下去罢。”才起身要走时,忽瞥见一旁堆得置顶的绸缎布匹,心里一动,对身边的一个媳妇道:“挑四匹素色不张扬的,留下等会给我拿去。”便带了平儿下了楼。
先回到家里,忙忙地换了一身盛装,又重新描画了眉眼,收拾好了才带着一群媳妇丫环款款地往贾母上房赶去。见至贾母房门前一片整肃,丫鬟们齐齐立在廊下门前,晓得远客在内无误,思量了一下便从后房门入了,先笑着说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一面丫鬟掀了帘子,凤姐儿抬脚进去,把眼不动声色地一望,就见到了贾母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