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明珠婷婷袅袅的背影走远了,不受控制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戴万山再一次开始对青州城发起攻击,青州是河间府州之前最后一处堡垒,比不得河间府城高池深,只怕不日将被攻克。严鹤臣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淡淡说:“戴万山狡诈,你把这个字条拿给建威将军看,他自然就懂了。”
“前锋的领兵,寇怀最是擅长,可以由他担任,两翼包抄,需要慎重,济横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也耐得住性子,若是将军不知道用谁,可以选他。”严鹤臣雷厉风行,本来是说一不二的,可时日久了,底下的兵将们却发现,他并不像传闻说的那样冷漠薄情。
严鹤臣头一次领兵交战,可他这么多年来看过的兵书不胜其数,他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也不愿意此时此刻出风头,故而也不像把功劳包揽在自己身上。
等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牢靠了,严鹤臣停下笔看了看天色,竟然外头的天色都已经彻底黑透了,他推开锦支窗,看见窗外寥廓的穹庐上面,疏星点点,这样寂静的秋夜,只让人觉得逸兴遄飞。
他站在窗户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走到寝房的时候,明珠已经睡下了,灯还亮着,她手里的书卷却已经落在了地上,看样子该是看书到一半便睡过去了,她比往日更嗜睡些,严鹤臣站在她床边看着她的睡颜,觉得脑子里空空的,只剩下柔软一片。
征西侯虽然来势迅猛,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民心向背一目了然,只怕不日就将破敌。严鹤臣向来不是惜命的人,可他脑子里却在此刻转动着千头万绪,往后又该如何呢,他本来只手遮天,无所畏惧的人,只是此刻心里却十分不安。
他向来没有畏惧过,可今日却因为有明珠的缘故,不仅自己怕死,就连寻常的分别,都觉得分外难熬。只是若是带着明珠重新回到皇城,却不知晓还要面临着什么。
他吹熄了灯,合衣在明珠身边躺下,被子里带着明珠的体温,明珠像是驱逐光热的飞蛾一样,立刻向他蜷缩过来,把自己的身子缩进了他怀里,头发拂过他的侧脸,让人觉得心都变得安静柔软起来。
严鹤臣觉得自己什么都怕,也什么都不再怕了。
第78章
又过了月余, 百草凋敝,朔风日益凛冽起来,明珠穿上白狐裘的风氅, 身量依然纤细, 看不出有娠的模样。
这日一早,严鹤臣正在花厅和明珠用饭的功夫,就听见前面的督军急吼吼地冲进来,严鹤臣眼中带了几分不悦:“出了什么事了,在这时候像火烧眉毛一样冲进来?”
那督军也知道自己这时候进来不合时宜,这位严大人向来不喜欢旁人在他和夫人相处的时候被人打扰,可事出紧急,他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咽了咽口水, 大声说:“回大人,前线有捷报传来, 我军在濮镇大破敌军,歼敌万余, 戴万山被活捉,全部仰赖大人之策,建威将军已发捷报至京城。”
这一夜瞬息万变,明珠猛的抬起头, 目光之中欢喜神色更甚, 严鹤臣的神色里却十分平静, 他本也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眉梢微微一挑, 看样子心情确实极佳。
“我知道了。”严鹤臣点点头,把手边的牛乳端到明珠手边,“你尝尝这个。”
那督军识趣地无声退下,明珠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皆大欢喜的事,本就是军民同乐的事,你怎么看上去并不高兴呢?可是因为我么?”
严鹤臣没料到明珠的敏锐,她如今有孕在身,等闲也不会有人拿有的没的去烦她,她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便是去摆弄着修剪花枝,简直是整个河间府最清闲的人。
她向来是以温柔的面容迎接他,眉目舒展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烦到她似的,导致他都快忘了明珠生了怎样剔透玲珑的心肠。
既然她已经把顾虑坦然说出来了,严鹤臣也没有藏着掖着,他把明珠脸边的头发别到而后,轻声说:“我们得胜而归,皇帝势必要封赏,可我如今官至一品,封无可封,再封便是加九锡了,这一来更为众矢之的。我的种种行为,只怕更要受人监视了。”
明珠现在有孕的事还能遮掩,只是时日久了朝中若是传召,只怕就不方便进宫了,严鹤臣原本的打算便是找机会借口明珠调养身体,送她去远离京城的地方安心养胎,只是看现在这个趋势,他实在放心不下,心里也越发焦灼了。
明珠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孟承,你且安心,我这好得很,总会有法子的。”
有时候真觉得不忍心。若是她大哭大闹也就算了,偏偏明珠是最会体察人意的,她不希望他为难,也处处替他考虑着,那双盈盈的目光里闪烁着温柔和平静,让人只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双手奉上。
严鹤臣把明珠拉进怀里,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面:“晚晚,你真的可以别那么懂事。还不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还有法子。”
*
紫禁城灯火煌煌,守夜的小黄门立在滴水檐下,肃着手站得笔直。
郑容挺着肚子扶着宫女的手走进了勤政殿,宇文夔就坐在螭龙腾飞的王座上面,面前的桌子上还摊着一本奏折。
“早听说河间府那边捷报传来,臣妾来给皇上贺喜了。”郑容描着细细的远山眉,宇文夔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眉梢。
郑容笑着握住他的手:“皇上,怎么看上去并不欢喜呢?”
宇文夔叹了口气,轻声说:“军中大捷,自然论功行赏,建威将军把功劳归给严鹤臣,可你我皆知,严鹤臣已位列三公九卿之上,封无可封了。”
郑容施施然一笑:“敢问皇上,戴万山起兵源自哪里?”
皇上的目光微微一缩:“河间府?”
“是了,咱们要查一查,戴万山到底和张季尧有无瓜葛,若是有,就该快刀斩乱麻。”郑容是个有政治嗅觉的女人,她说话的模样风情万种,可说出口的语言,轻飘飘的却带着风刀霜剑。
宇文夔孤寂了很多年,看着灯影下郑容好看的凤目,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填满了。他摸了摸郑容头上的珠翠,轻声说:“容儿,等你生下孩子那日,朕就封你为妃。”
她聪明睿智,宇文夔看着她的眼睛,只想把她捧到云端。
郑容千娇百媚地谢过,宇文夔看着她的背影走出了勤政殿,他压着帕子咳嗽了一会儿,宫里的太医令来给他请脉,宇文夔压低了嗓音说:“你来告诉朕,朕还能活多久?”
太医令只觉得脖颈一凉,语气登时就有了几分气短:“陛下春秋鼎盛……”
“啪”宇文夔怒极,砸了一只茶盏:“朕让你说实话!”
太医令咽了口唾沫,把脖子垂得很低:“回皇上,皇上的底子尚可,若是用名贵药材吊着,还能有一年光景,若是保养得当,再长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宇文夔最知道他们这些太医的嘴脸,为了开罪,都会捡些好听的给他听,如今这个一年,只怕还是要打折扣。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留给他的时间越发的少了。
大厦将倾,他总想要找到一个方法为自己的孩子铺路。盈盈烛火之下,他想了一会,提起了狼毫,在朱砂里头狠狠地蘸了一下。
*
“张季尧与戴万山沆瀣一气,意图染指大乾江山,罪无可恕……现革职抄家,收监大理寺……”
严鹤臣把折子放在桌子上,冷冷地看着送信的小黄门:“皇上为何要收回我的虎符。”
那小黄门笑得像弥勒佛:“这也是为了您好,如今您岳丈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您也该在这时候对皇上表一表衷心才是。”
严鹤臣嗯了声:“您先去馆驿休息,等我把手里的事情收拾好,便把虎符双手奉上。”
等那小黄门走出去,明珠才一步一步从屏风外面走出来,她眼里含着泪意,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严鹤臣的袖子:“我父亲确实沽名钓誉,可他是个小胆子,这样谋逆的大事,他断然不敢做啊,有翡在宫里做娘娘,他何必要给自己闺女没脸呢……”明珠的情绪有几分激动。
严鹤臣拉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眸光里浩瀚一片,过了不知多久,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又几分狂热:“晚晚,你乐不乐意跟着我,干一票大事?”
*
戴万山被押解到河间府的时候,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大的悲戚,成王败寇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迎接他的,约么是游街示众等等侮辱。
马车行到河间府外,戴万山没料到停在他面前的是一顶轿子,站在外面的人是宁福,宁福给他打了个千:“奴才宁福,奉严大人之命,请征西侯入府一叙。”
有时候,最打动人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这个理人人都清楚,可还有一种,便是戴万山已经做好准备为阶下囚之际,却被捧为上宾。
他坐着轿子一路摇摇晃晃地进了太守府,看到了严鹤臣,那个年龄比他儿子还小的严大人,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我有法子,可以让您永享富贵,不知道侯爷愿意不愿意。”他清冷的一双眼,藏着瀚海与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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