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夔鲜少来司礼监这样的地方,这司礼监虽不是北三所那般低贱,可到底都是奴才,主子们都喜欢避讳这腌臜之地,他微微一愣,而后起身行礼。
宇文夔在椅子上坐好,翻动着严鹤臣面前的折子,这折子是新送来的,里头说的是开春之后南方凌汛的事,长江汛情年年都有,每次整饬起来都是焦头烂额。
他坐在这翻了一会,问:“这汛情你瞧着该怎么办?”
严鹤臣肃立着,沉吟道:“臣以为,宜疏不宜堵,江城太守递了折子,说是加高堤坝,年年都以这法子,如今堤坝也有几尺高了,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
他点到即止,其余的自交由皇上自己评判,宇文夔点点头,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他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明珠呢?”
*
明珠同严鹤臣闹了一通脾气,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有几分后悔,她是有名的好脾气,在家中便是如此,逢人先给笑模样,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有一说一,绝不轻易给人脸色瞧。
可白日里瞧见金枝的模样,心里越发不好受,和严鹤臣说话也越发的冲动起来,虽然也没说太过火的话,可语气分明是得罪人的语气。严鹤臣待她算得上极好了,也是有求必应的,她一整日没见到严鹤臣,心里不安,一边自责,一边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忐忑来。
有个小黄门跑过来:“姑娘,大人叫您过去一趟。”
严鹤臣鲜少有直接叫她的时候,听闻此言,她猛地站起来:“我这就去。”
听着窗户外面的脚步声,严鹤臣看了一眼皇上,他浑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帘子从外面被挑开,明珠穿着茶青色的对襟袄裙,扭结盘口上头细细的银线浮着水光,瞧样子,竟然是紧着步子来的。
当真是不一样了,知道主子来了,竟这般紧赶慢赶,严鹤臣收回目光,依旧站在一边,眼里寂静一片。
没料到皇上竟然在,明珠生生顿了脚步,而后才对着宇文夔蹲安行礼:“给皇上请安。”
宇文夔抬了手:“起吧。”他抬眼瞧着明珠,一个多月没见,她脖子上的淤青已经瞧不见了,纤细的脖颈细腻如同白瓷,白玉般的皓腕上挂着一个素银镯子。如玉的人,也该戴些好收拾,宇文夔温声问:“这阵子过得如何?”
明珠垂着眼,中规中矩道:“有严大人照拂,奴才过得很好,多谢主子关怀。”
宇文夔嗯了声,看着严鹤臣道:“你去同内务府说说,给明珠挑个好模样的镯子来戴。”
若说皇上在讨好女孩子上头,只怕是深谙此道,虽说后宫不丰,可也知道女孩子们都喜欢些什么,不过是琳琅满目的新奇首饰罢了,女人的图谋比男人少得不是一丝半点。
皇上要赏,明珠自然少不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可若说是要给她换首饰,明珠心里并不太乐意。这镯子本也不值钱,自己随便买来的玩意儿,只是从她手里又到严鹤臣手里,再又折回来,这倒手的功夫,好似多了些旁的深意似的。
明珠爱惜旧物,对自己的东西也向来珍惜。皇上把东西赏出去,心里就已经很是适意了,严鹤臣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奴才,可这识人的眼光不错,他不知道这事严鹤臣参与了几成,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得了。
他不打算一上来就把明珠带到身边,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可就不好了,前面郑贵人的例子还摆着,他等了这么多年当皇帝,耐心是极好的,皇上难得对女人花心思,他也觉得明珠该对他的心思感恩戴德。
又说了几句话,宇文夔出了司礼监,外头的院子里哗啦啦跪了一地的奴才,他买着阔步走了,而后瞧见了跪在角落里的严恪,额外多瞧了一眼。
严鹤臣仔细看了一眼明珠,她迟疑着站在原地,也不离去,屋子只在桌案边儿上染了火烛,明晃晃的照在脸上,严鹤臣静静问:“怎么了?”
明珠抬起眼,巴掌大的脸,衬得眼睛莹然:“奴才白日里说错了话,大人莫怪。”
原来在肚子里憋了这句话,严鹤臣本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只是他总觉得明珠还有后话,保不齐是要他把金枝从里面送出来,他提着小心,可没料到明珠并没有提。
她不是个不知恩的人,此刻也确实不该再提这些个无礼的要求了,明珠垂下眼看着严鹤臣的衣摆,她绣的那个仙鹤正活灵活现地在他衣袍上生长着,她用了银线,这鹤也灵动起来。
她抿着嘴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严鹤臣顺着她的目光看来,也落在了自己衣服上的鹤上面,方才被皇上赏赐,也不见她有这般的欢喜,御赐的东西多少人巴巴地一辈子也见不到,她这阵子得了两样,还是一副轻慢模样,反倒因为旁的欢喜。
严鹤臣心里轻叹,哪有这样的女郎。她亭亭地站着,说不出的温驯。
内务府的镯子很快就送来了,皇上随口一句话,奴才自然要上心得很,各色的镯子,羊脂玉,冰种飘花的翡翠,亲自拿来给明珠挑。
明珠不是个不识货的,拿眼一扫就知道哪个贵重,她专门挑了个简单的冰种镯子,宇文夔来司礼监的时候专门戴上往他眼前转了两圈,而后就收好供了起来。依旧戴着素银的镯子。
这些落在严鹤臣眼里,只觉得这是个有机灵劲的女郎,若整日花枝招展地戴着,只让人觉得德不配位,这看着不甚聪颖的明珠,心里头只怕也透亮得很。
这日夜里,明珠睡不着,她推开门,想出来透透气,在西边仙客来的篱笆那边,倏而穿出几声布谷鸟的叫声,一个影子闪过,明珠蹙眉去看,只觉得那身型,隐约记得瞧着像极了严恪。
严恪向来和严鹤臣是一条心的,怎么还会有像今日这般鬼鬼祟祟的行踪,她拧着眉心抬起眼,看着已经熄了灯的西配殿,心里升起一种淡淡的不安来。
第33章
皇上这几日往司礼监跑得勤,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是不知道皇上在什么时候起了心思要来看,左不过是为了明珠, 严鹤臣索性把明珠叫来, 白日就在西配殿等着,若等皇上来了,再专程把她叫来,反倒要落人口实。
对于明珠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读书绣花,她坐在西配殿的绣墩儿上,有时手不释卷,拿着一本书, 又有时拿着绣布,绣凤穿牡丹的图样。严鹤臣把卷宗整理到一处去, 一抬眼就能瞧见明珠,一手托腮, 一手握着书卷的模样。
莹莹如玉的一截皓腕,在日头底下晃啊晃啊,十足十的赏心悦目,皇上偶尔也来过几回, 一边同严鹤臣说上几句, 明珠立在一旁侍茶, 端的是红袖添香的,颇有韵味。
明珠对西配殿倒也无甚反感情绪, 西配殿的日照更充足些,屋里头也比厢房暖和几分,在这里头读书,只觉得空气里被熏得暖融融的,整个人也是昏昏欲睡似的,严鹤臣性子冷清,也没有什么怪癖,二人旁若无人的共处一室,也都乐得清闲自在。
可若是皇上来了,便不同了,严鹤臣也就罢了,明珠随侍在侧只觉得头大如鼓,只恨没有个地缝让她容身,生怕这位主子爷多瞧她两眼,一来二去的,严鹤臣也发现了。
“你很怕皇上?”这日送走了皇上,严鹤臣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他翻着折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明珠刚刚松动的心思一瞬间又提了起来,犹豫着拿捏着语气答:“天家威仪,奴才不得不怕。”
严鹤臣点点头,拿着朱笔在奏折上圈点一二:“你怕也难怪,只是连我都看出你紧张,更遑论皇上,皇上如今约么也是怕唐突了你,给你留点时间适应,你若是依然整日惴惴难安,不知道什么年月才有机会送入内闱。皇上是国君,有些时候,也需要你主动着点,郑贵人早先盛宠,不过是她比旁人更能舍下脸去,至于她做了什么,你就自己琢磨吧。”
明珠对宫闱之事总有些懵懂,她只听着,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严鹤臣知道她是个呆的,也没打算让她这一两日开窍,不过到底也是有了几分长进了,虽然见到皇上仍旧胆寒着,可到底是不怕他了,有什么心事也乐意同他说上那么一句两句的。
这档子事也就算是过了,明珠犹豫了一会,试探着问:“天色也不早了,这几日为何没有看见严恪,他向来不是跟在大人身边儿么。”
严鹤臣的手微微一顿,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他向来闲不住,也不晓得跑去哪了,怎么,有事?”
明珠摇了摇头,而后说:“奴才还小的时候,母亲还在,那时候母亲喜欢做浸梅子,用瓦罐封起来,随吃随取,小时候奴才贪嘴,总要趁母亲不注意偷上一两颗,一开始没被发现,可久而久之就漏了馅儿,母亲那时候整日说奴才‘家贼难防’,说起来也有十多年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严鹤臣却是听懂了,这丫头在拐着弯儿地让他提防严恪,保不齐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严恪跟着他的年头长,算是他的心腹,按理说就算做了什么,也都有可能是他指使的。她如今冒冒失失提出了,假如真是他指使的,岂不是暴露了自己。可她果真担着被自己发现的风险也要把严恪的反常专门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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