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透的纱窗上投影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沉默、消瘦,不用细看,田甜就知道那人是谁。
春十三愕然,忙的开了门,叶知秋站在门外,盯着田甜,眸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就像熄灭的葳蕤烛火一般,可他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他也不会说什么,他是个结巴,你叫他怎么说。
春十三张着嘴,好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田甜站在屋内看着他,窗户半开着,一大片米黄的阳光斜撒在她的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很温暖,想让人紧紧的抱着她。
可只有叶知秋才知道,这种贪念在她讨厌他的面前会有多么的绝望。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叶知秋感觉自己的心有些痛,不同于从前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撕裂,而是如碰碎瓷盏的裂纹那样蔓延开来,一开始,看见裂纹却没多注意,等到察觉到的时候,整个裂纹已经布满了整颗心脏,想要捧着、拢着,却已经碎在掌心了。
*
田老汉回到家的时候,整颗肺都快气炸了!
田丫头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翅膀长硬了不是!敢向他顶嘴,也敢找帮手了!
他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马氏坐在床上缝补衣服,见田老汉板着一张脸回来,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的跑过去问:“怎么了?这是,没见到田丫头?”
田老汉拿来旱烟斗,在床榻边磕了磕,马氏瞧见了直皱眉却没说什么。
“怎么没瞧见?那丫头在‘再回首’酒楼里混的那是风生水起,银子赚了不少,男人也粘了不少!还敢当面跟她老子顶嘴。”说罢,又淬了口唾沫:“早知道是这样的女儿,就该在她一出生就掐死,省得气我!”
马氏倒是不关心他们父女二人的关系,她如今只在意田丫头给了钱让田老汉带回来没有。耀宗念书要是不带米粮钱过去,夫子必得将他撵出书院,不能读书习字,上哪去当官老爷。
见马氏一脸的精明计算,田老汉瞧着也烦了,挥挥枯燥如树皮的手:“去去去,别找我要银子,那丫头没给,我也没有。”
马氏听到这儿,急了:“那怎么办,耀宗马上就要钱!”
田老汉也烦了,吼道:“是我让他上的学么?你是他娘没钱了你不知道到处去找银子?刚开始便是你要撺掇着让耀宗无念学的,我们家是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想让他念学,你怎么自己不去寻银子去,或者说去到你娘家支点儿过来?我可听说你以前在大户人家当丫头可存了不少钱,怎么嫁过来我没看到一毫?现在只晓得缠着我要,是我让耀宗去念学的么?”
马氏从未被他这般吼过,田老汉虽然不是个好人,可待她和耀宗还是极好的,什么都没亏待他们。可这一次田老汉也是在城里出尽了洋相,憋着一肚子气不知往哪撒,正好马氏撞枪口上了,便噼里啪啦把她一顿数落,弄得她眼泪汪汪的。
马氏本来就脸长眼凸,如今一哭更是难看,她坐在床上捂着眼睛,捶着自己的腿:“是我命苦,没本事,把我家耀宗拖累了,你也别把事儿往我身上一个人推,卖田丫头给耀宗读书也是你许了的!你拿不出给耀宗念学的钱,好,我拿,我就是在码头上去做搬运,我也要把我儿子给供出来!”
说完,恶狠狠的瞪了田老汉一眼:“改明儿你也甭和我过了,哪凉快儿哪待去!”
马氏这一哭倒是把田老汉的气儿消下来了,这事儿却是不怪她,得怪田丫头这人太绝情,田老汉叹了口气,走过去,好声道:“好好好,我错了,莫生气了,刚才是我一时气话,我只有耀宗一个儿子,不捧他念书还要捧谁?这钱啊我再去凑凑,大不了把田甜她娘留下来给田丫头的首饰卖了换点儿银子。改些天我再去找田丫头,我就不信,要是我死在那酒楼门口,她还敢真的瞪着眼不听我的话?”
第二十一章
没过几日,田老汉赶了个大早,卷了床破麻席就铺在“再回首”酒楼。他本就生的瘦骨嶙峋,再加上这几日为着银子的事吃不好、睡不好,眼眶凹陷,整个人躺在地上尽像个痨死鬼一样。
等街上人多了,卷缩在地上“唉唉嚯嚯”的直叫唤。
“再回首”酒楼在襄阳城里本就出名,他这样一闹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守在楼门前的小厮准备将他提拎着丢到城外去,可刚一碰他,他就哎呦直叫唤,说他们打人还说自己生了恶疮,反正谁碰了就染个谁。
他这么一闹,倒是没人敢接近他了,只能任着他这么折腾。
田甜被掌柜的扯出楼外,点着地上男人的鼻子对她道:“田丫头,上咱‘再回首’吃饭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你爹这么一闹谁还敢上这儿来?念在你往日认真做事的份儿上,我也不多说什么,赶紧将你爹劝走,免得耽误大家时间。”
掌柜的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酒楼张开就得赚钱不是,田甜的爹这么一闹,落了损失谁赔的起这个责任。
田甜站在楼外,身边尽是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人,田老汉躺在地上见她出来,声音叫的更凄惨了:“哎哟,我这一辈子可真没意思啊,生养了女儿,好不容易发财了有不认我这个爹,可怜我这儿子才五岁,连饭都吃不饱。”说着,他精明的眼在周围瞄了瞄,招来自己藏在石狮子墩子后的儿子,让她跪在田甜的面前:“来,耀宗给你姐姐磕头!要她发发善心给你口吃的,你说这米粮钱就算是借她的,咋们长大了再还,只要她别饿死咋们就成。”
耀宗年纪本来就不大,他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有样学样,弄得田甜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
昨儿田老汉来楼里找田甜拿银子没拿到,她以为她爹被楼主嘲讽后必没有脸皮来找她拿银子了,谁想的他如今面子底子都不要了,生生要刮她的银子才是真。
这些日子的事一茬接着一茬,乱糟糟的一窝蜂涌过来,田甜整个人都快被折腾的精疲力竭,她看着地上的两父子几乎喘不过气儿,紧紧捏着自己的布裙,说:“爹,我前儿说了的,从前是你将我发卖了,哪怕是卖到窑子你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见我在酒楼里挣了些银子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来逼我,你非得把女儿逼死不可么?”
田甜越说心里越闷,不知道她爹到底要把她逼到哪一步!事实上她也知道,自己今儿是绝不能把银子没他们,否则他们非得像那吸血的蛭一般,沾上了就逃不掉了。
田老汉捂着自己的头,长胳膊搭在耀宗上,布满血丝的眼朝上一翻盯着她:“丫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逼不得已,你后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她拿着你弟弟来威胁我,我能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弟弟还这样小,你从小又懂事儿听话不像他调皮,我总得把眼睛多放在他身上一些不是?我这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家里没粮了,只差刮草皮吃了,我也不要多的,你给我些银子让家里吃饱饭就成!”
明明是他们为了银子给耀宗读书才把她卖了,可被他这么一说倒是自己颠倒黑白,小肚鸡肠,她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儿,眼睛都气红了,嘴巴哆哆嗦嗦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本来就不嫌事儿大,见到这女儿忘恩负义不管亲爹的死活当场就自作官老爷点着手指头指点道:“我说你这妹子做的可真不厚道,你爹和弟弟都没粮食吃了,跪在门前求你支些银子回去,你都不愿?你的心肠咋就这么硬呢?再说了,你爹生养你一场又不求大富大贵,想求个一餐饱饭你都不愿意搭理,我不知道你这样下去还怎么有脸皮在这楼里混下去?小小年纪心肠如此硬,谁敢吃你做的饭?”
越说,那愤懑的人群越是激动,仿佛看到了自家不孝的女儿,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恨不得将田甜淹没。
田甜被他们围在中间,身边的人左一句右一言,三人成虎把她打成恶人,谁都不愿意听她解释。
“如此不孝的女儿将来可会有人家愿意娶她?”
“要我说啊,这人品还不如让顾楼主早日将她撵出来了,我怕她做菜手脚不干净,毕竟这人品都不敢恭维,旁的什么能有什么说头。”
“就是……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生下来一准就掐死了。”
指指点点的手指头、横飞的唾沫、抱着耀宗坐在地上的田老汉、一双双愤懑、通红、不用听她解释就要将她定在道德的枷锁上。
不知是谁先推了她一把,田甜往前一扑,跌倒在地,眼前是无数双攒动的脚,带着厚厚的灰尘、和恶臭的味道争先恐后的往她鼻腔里钻,紧紧捏住她的呼吸,挤压着她的心肺,欲要让她窒息。
田甜捂住自己的嘴,拼命的压抑住想要把自己五脏六腑吐出来的冲动,她耳朵嗡嗡的,钻到脑海深处,人群嘈杂的声音渐小,只有脑袋里嗡鸣声渐大。
都在逼她,连问一声儿的人都没有,都在逼她,都怪她错了。
到底是自己女儿,田老汉见她这样,石头样的心肠有了些许波动,将她拽起来,枯骨一般的手死死钳着她的胳膊,张嘴,口里的臭气溢出来:“算了,大伙儿都少说几句,丫头,今日你将这些时间挣的银子都给你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