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棠抚着钗子,对金月笑道:“明日我去城外,打扮素雅为宜,但又不想让成大人瞧着我没有差别。”
金月笑道:“小娘子本就生得好看,不必特别打扮,成大人哪里是只看皮囊的人?”
谢映棠斜眼觑她一眼,轻声道:“我面对他时好看与否,表现的是我自己的心意,他瞧不瞧我,我才不管呢。”她说着,又将钗子插入鬓间,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对金月眨眼道:“这样可好看?”
金月忍俊不禁,“好看好看,姑娘再过几年,想必跟天上的仙女一般了。”
谢映棠柳眉一竖,正要说她马屁拍得实在敷衍至极,红杏推开了阁门,低声禀道:“小娘子,三公子的妾室洛水送了东西来。”
谢映棠动作微顿,有些呆住了,问道:“谁?”
红杏也纳闷得很:“是洛水,说来真是怪了,三公子身边的人怎会来找小娘子您?于礼不合不说,三公子那处可又经过了允许?”
谢映棠想起白日阿兄的神态,当时她兴冲冲地扑到阿耶怀中,却不曾注意到他们是在谈论何事,只是阿兄的表情从头至尾都不是很轻松。
她顾忌着三郎,犹豫要不要见见洛水的人,又觉得若能找到她这处来,想必还是有急事,加之洛水既是三郎身边人,应也没什么可防备的,索性道:“让人进来罢。”
红杏犹豫了片刻,便去把人叫了进来,那婢女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至始至终不敢抬头,只将臂弯里揣着的热糕点放在一边,恭恭敬敬道:“我家娘子问翁主安。”
谢映棠搁下钗子,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倩儿恭敬道:“我家娘子腹中孩子已满四月,眼见月份大了,娘子行动不便,却想念着翁主,想问问翁主何事有空,可否一叙?”
谢映棠笑道:“我近日事情颇多,倒不是很得闲,你去回禀你主子,待我有空,定去找她玩儿。”
倩儿见人请不过来,又迟迟不肯走,谢映棠看她还杵在那儿,又问道:“可还有事?”
倩儿低声道:“我家娘子还想问翁主,公子今日看似不豫,近日可遇着什么不快的事情?娘子人在身边,可好想办法劝一劝。”
这是在……借她打听她阿兄?
谢映棠一怔,旋即皱眉道:“我也不知,你去回禀洛水姊姊,我阿兄不喜多管闲事之人,尤其是身边人,她还是少打听为妙。”
倩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便也退下了。
红杏等人走了,才皱眉道:“小娘子还是少些与洛水来往,且不说此人是什么身份,三公子又岂会喜欢您接触他的妾室?”
金月也道:“我觉得那个洛水,瞧着便是心思多的,小娘子作甚还予她好声色?上回她求您为她怀孕之事求情,一看就是没安好心!殿下这般疼您,您若真劝了,岂不是伤了殿下的心?”
“何止伤心呢?”红杏忧心道:“这种话一旦说出口,便要怪小娘子您不晓事了。”
金月越想越恼,恨不得直接将那点心直接退回去。
三年前三公子亲自来棠苑惩治谢映棠之事,她们还历历在目,那一回,翁主毫发无损,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蜕了一层皮。
如今想来,仍觉得后怕得很。
谢映棠坐下摆弄着钗子,摇头道:“我当然明白轻重,不会真去惹家家不快,只是,洛水从前也如我一般,长于闺阁,如今沦落至此,也委实无辜。她若只图自保,不害我阿兄,我也未必非要对她冷眼相向。”
红杏叹道:“小娘子这份善心,好也不好。”
谢映棠仰着小脸看着红杏,笑道:“我不恶意揣测别人,是我一贯的秉性,只是,也不愿任由别人欺负利用了去。”
谢映棠正说着,外面侍女已过来催促她更衣,谢映棠看时辰不早,便起身去沐浴了。当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有些失眠。
她阿兄是何等人?人人都称,谢郎身份高贵,风雅隽秀,遇事从容淡静,向来都只有他找别人麻烦的份。
她这些年,也算是非常了解他的,若不是干系家族或是江山的大事,他甚少记挂在心上。
如今又会是什么事?
还有……洛水找她是何意?
是将她作为了可以依靠依仗的对象,还是单纯地关心她阿兄?
谢映棠翻了个身,小手忽然探到被褥里毛茸茸的一团,她蓦地将那一团大猫搂进了怀里,小脸蹭着毛茸茸猫儿脑袋,满足地叹道:“……还是你好。”
猫儿发出一声软哼。
她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又自言自语道:“你知不知道,你可是成大人送给我的,你家家叫冬冬,是立冬之日生的,我见你的那日,翻了成大人家的院墙……”
少女小声说着,便慢慢困得睡了过去,梦里似乎也朦朦胧胧地回到了三年前,那日夜里的雨刚停,她翻墙过去,不料上天垂怜,让她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
少年成静那般柔柔一笑,仿佛将她的魂都给勾去了。
洛水深夜在屋中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才等到倩儿折返。
洛水忙问道:“翁主可有说何时来见我?”
倩儿冷笑道:“翁主说没空,还要你安分些,三公子不喜心思多的人。”
洛水唇瓣轻轻一抖,俏容失色,“可……”
“翁主说的也对。”倩儿打断她,不耐烦道:“公子在此处,什么事情不是尽在掌握之中?你与其做这些事情惹恼公子,不若好好讨好公子,让他对你心存怜惜。”
洛水咬紧唇瓣。
翌日城外,谢映棠站在棚中施粥的时候,脑子还在回想着梦中的少年。
年岁日久,当初那些平淡的细节非但没有完全忘却,反而日益清晰。
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像是上天注定的。
面前的男子领了一碗热粥,低声道了谢,下一位老人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谢映棠吩咐道:“去扶着这位老伯。”
身边谢族仆人上前来,将老人搀到一边去歇息,又去取了碗,将粥端到老人面前。
那老人连连道谢,谢映棠低眸一笑,又亲自拿了碗,将粥盛了递给下一个人。
粥铺前人流涌动,谢太尉早就在朝中打了招呼,端华翁主拿了阿耶的腰牌,在城外行善事,引得经过城门的士族马车纷纷停下观望,事情渐渐传扬开去,百姓一时称颂。
后来,崔君裕便闻讯赶来,与纪清平一起帮忙安置百姓,崔君裕将上回拍卖赤玉卮多余的钱拿来,顺理成章地买了一些布匹为他们做了一些衣裳褥子,纪清平则一个个问候过去。
城外这桩事也引来了一些贫寒书生,他们这些人素来不得志,却抱着一颗救济天下的心,虽多数只是空想,却也热心时事。
他们本不喜欢有些贵族子弟的做派,可瞧见谢崔二族的族旗之后,却又暗暗咋舌,低声议论着散去了。
个别人却留下来,迟疑了许久才去问道:“我、我可以与你们一起吗?”
崔君裕直接笑道:“自然可以,这位兄台,在下崔君裕,唤我崔二便可,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
崔君裕不拘小节的性子鼓励了许多人,才半日便已安置好了大多数流民,谢映棠戴好帷帽,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的胡床上,接过侍女的递来的帕子,慢慢擦着额上细汗。
崔君裕忙活了一会儿,拎着胡床到她身边坐下,沉默半晌,沉重道:“我想出仕。”
谢映棠意外地看过来,“为何?”
“他们日子过得都不好,我还在镇日游山玩水,动辄一掷千金。”崔君裕讽刺地笑了一声,“我所不屑一顾的,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我又何德何能?再这样下去,我于心不安。”
“也好。”谢映棠想了想,问道:“那你可又想好,是从文还是从武?”
“我不知道。”崔君裕怏怏地叹了口气,“我得回去问问阿兄,文武都好,总之,我决定得做个有用的人了,如今想想,除却那些附庸风雅的本事,我不会武,也不太懂治理百姓,好像什么都不行……”
他越说越发地郁郁不乐,陷入自我一无是处的谴责之中,谢映棠也不知该怎么劝他,两人便这样坐着,吹着城外刮来的凉风,相继陷入沉默。
前方传来一声清响。
谢映棠循声看去。
一名布衣男子抬手挥开了谢府家奴的手,嫌恶道:“这是什么粥?跟水似的,堂堂谢族,说得是来救人,实际上出手也这么吝啬?”
那家奴脸色微变,碍于礼节教养,便只低声解释道:“这粥并不稀,足下去城中任何一个粥铺内打听,都是如此。”
“哦?”那男子道:“你们这些当权者欺压我们在先,现在又假惺惺地过来施舍,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还是以为就凭这样,我们就对你们感激涕零?”
那家奴皱紧眉,转头与身边人对视一眼,另一人道:“天子脚下,我们不会下毒,你若再成心诋毁,休怪我们不客气。”
那男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大喊道:“你们快看啊!谢族仗势欺人了啊!我就问了一句有没有毒,就要杀人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