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舒神色不豫,正冷冷看着她,好似要好好瞧着,她还能继续闹出一场好戏来。
谢映棠硬着头皮对他行礼,“阿兄……”
谢映舒以眼神警告她,又冷声道:“我与阿耶正在谈事,妹妹有事否?”
谢映棠只好将心中的想法说了。
她没有提亲自去城外探望流民之事,也将容临与纪清平的事用春秋笔法盖了过去,只着重强调纪清平被人欺辱,难民无处安身之事,又说了部分成静的原话,添油加醋,力求能打动眼前二位。
谢映舒听完,毫无悦色,反而冷声道:“谁让你去接近纪清平?”
谢映棠一怔。
“穷酸书生之流,目光短浅,不可深交。”谢映舒沉声道:“离纪清平远一些。”
她失声道:“可……”
“可纪清平如今归顺于成静。”谢映舒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休要为了讨好他人,让自己平白失了礼节与教养。”
她咬了咬下唇,小脸微白,沉默不语。
“不过,棠儿所言救济流民之事,倒是可以考虑一二。”谢定之沉吟片刻,右手轻抚长髯,微笑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族不可对百姓疾苦冷眼旁观,此去一为声望民心,二为道义,不过,流民性情暴戾,易生事端,棠儿真想去帮他们?”
谢定之一旦发话,三郎便垂下眼来,不再多言。
谢映棠直视着阿耶,认真道:“女儿想去。”
“好!我们谢族的女儿,果真绝非怯懦自私之徒。”谢定之偏头对谢映舒道:“三郎,你这个做阿兄的,也少叱她几回,我瞧着,棠儿这几年是越发懂事了。”
她懂事了?
她不惹祸就是大好事了。
三郎垂眼敛去眸底情绪,恭谨道:“孩儿过于心切,此事不会再插手。”
谢映棠得到允许,本就十分开心,没想到紧接着,她向来慈祥和蔼的阿耶竟然开始责备阿兄,她呆了一呆,心底怕暗中得罪了三郎,忙笑道:“无碍的无碍的!我知道,阿兄是为了我好。”
谢映舒眼睫半掀,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小姑娘被这样一扫,心里着实发憷,便赶紧告辞了。
待她提着裙摆欢乐地离去,谢映舒才继续与父亲谈论当朝要政。
他们一直说到天色渐暗,谢映舒起身行礼之后,才又径直去了公主府请安。
一路上,谢映舒表情冷峻至极,谢澄方才目睹谢映棠如何进去又如何出来,便试探道:“郎君可是觉得翁主行事不妥?”
谢映舒冷声道:“她与书生交好,将来有害无利,恐与士族中人交恶。”
谢澄沉默不语,他跟在郎君身边这么久,自然知晓,三郎不喜书生。
何止三郎,甚至是整个士族子弟的圈子,对于穷酸书生,都是排斥在外的。
如今天下等级严格,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个别世族子弟轻视对方门第,也觉得出自小门小户的书生,眼见狭隘,自私鄙陋,缺乏高雅之风,与之结交不过乃笑话。
除此之外,寒门子弟身后无靠山,而世族之间,多为结盟互利关系,细密的圈子一旦形成,便将寒门子弟排斥在外了。
且不说寒门书生是否真如他们所言这般不堪,在寒门之中,亦有许多书生对贵族子弟不屑一顾,认为他们终日碌碌无为,荒诞度日,目无礼法,不过是靠着家族势力便可轻松谋得一官半职,实则尸位素餐,压榨百姓,一无是处。
总之,这上下矛盾,久而久之便日益突出。位居高位的寒门子弟依旧少之又少,也鲜有人去在这两边周旋,因为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恶意报复。
第30章 心思…
偌大的公主府一如这些年,安谧宁静,与世无争。正殿的廊外悬着几排明亮的琉璃宫灯,寝殿中的烛火熄了一半,谢映舒到时,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腊梅正好推门出来,恭敬行礼道:“殿下还未歇息,郎君进去罢。”
谢映舒笑意清雅,缓声问道:“家家近来身子如何?”
腊梅叹道:“郎君放心,殿下风寒快痊愈了,这些日子,小娘子时常来探望,只是……郎主甚少过来。”
饶是他们这些做子女的,这些年也看得出来,谢太尉与公主的感情是越发淡了。
谢映舒垂下眼,低声道:“战事吃紧,阿耶处在太尉之位,诸事繁忙,等他得闲,我定劝他来探望家家。”
“郎君有这份心已是足够了。”腊梅微微一笑,福身告退,让谢映舒进去。
公主尚未更衣,命人布好酒菜,连夜招待儿子,谢映舒跪坐在侧席上,同母亲说了几句体己话,临走时,公主叫住他道:“你可知,二郎如今战况如何?”
二郎,便是他那庶出的哥哥谢映展。
因年少性子刚烈,从军后骁勇善战,如今已连升几级,位列为将。
谢定之对这二子颇为喜爱,虽是庶出,所得的教导待遇却不输嫡子。
谢映舒年少时与这位二兄的感情倒颇深,不过自从谢映展投入行伍之后,谢映舒便与他日渐疏离下来。
谢映舒垂下眼,低声道:“前方战事吃紧,父亲正日夜为此操劳,二兄如今正在潼关与敌军僵持,前几日刚刚出战,如今退守城中,等待援兵。”
公主点了点头,微笑道:“他会没事的。”
谢映舒抬眼,看了看公主美丽的眸子,公主有一双妩媚而威严的凤眸,这双眼睛没能留给妹妹,却传到了他身上,看看着母亲的眼睛,微微一笑,语焉不详道:“二兄此战若胜,有八成会班师回朝,说来,孩儿也颇为想念他。”
公主起身,摆了摆手,便掀开珠帘往屏风后走去。
谢映舒见母亲乏了,便也转身退下了。
谢映舒对母亲虽是笑语晏晏的,实际上刚刚离开公主府的他脸色阴沉至极,子韶一路上依旧不敢同郎君说话,直到入夜之后,谢映舒去洛水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洛水性子温驯,总是尽最大的努力讨三郎欢心。谢映舒将美人揽在怀里,以手指揉捏她软软的脸蛋,又将她的下颔抬起,瞧了瞧美人盈了水一般的眸子,淡笑道:“自你有孕了,整个人也软得跟水一般了。”
她含羞低眸,手心贴着小腹,轻声道:“可惜如今,妾不能服侍君,郎君百忙之中来探望妾,妾已是万分荣幸了。”
谢映舒依旧微笑着,手指轻轻撩拨她密密的睫毛,眼睛微微泛凉,“你前半生长于书香名门,也是个女公子,怎就这般懂得讨好男人?”
她微微一惊,咬着下唇道:“妾一不敢悖逆郎君,二……妾是真的希望郎君能够开心。”
谢映舒低低“哦”了一声,松开她的腰肢,她知晓他一贯的意思,便起身替他宽衣,可尚未碰到他的衣裳,他又起身出去了,人影离去,那门板就这样来回晃着,洛水怅然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听见谢澄在一边笑道:“您早些歇息,郎君今日心情不快。”
洛水蹙眉道:“大人可否告知,为何不快?”
谢澄笑道:“郎君心思难测,在下也不知晓。”
洛水又道:“那……郎君今日可见了翁主?”
谢澄有些惊讶,倒也实话实说,“是见了翁主。”
洛水心底还是有疑窦,却没有再问。待谢澄走后,洛水才转头问贴身的婢女:“倩儿,上回闯入公子卧房的婢女如何了?”
倩儿抬眼看了她一眼,便低头答道:“那女子……已被杖杀了。”
洛水脸色霎时惨白,身影不稳,往后踉跄数步,才堪堪撑住身子。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她阖眸,身子微微颤抖。
那人与她无关,可分明是有心人在针对她。
她如今怀孕四月,小腹微显,公子不许她随意走动,说是养胎,实则变相软禁。
但是私下里,下人都在传她有孕之事。
公子尚未娶妻,妾室有孕,便是犯了忌讳。
谢族家风严谨,她早就可以猜到的,或许无人会容忍她生下孩子。
或许是赐一碗安胎药,或许如踩死蝼蚁一般捏死她。
可她还想赌,赌公子是否对她抱有怜惜之意。
可之前,有婢女闯入三公子卧房之事,闹得阖府皆知。
倩儿看她脸色惨白,神色凄婉,便故意道:“我听说,那女子被谢澄大人拖出去时,谢澄大人本欲用剑直接给她一个痛快,可那女子却抓着谢大人的衣摆,嚷着‘洛水可生子,妾既可犯上而无事,我所求如她,罪又何以致死?’,谢大人闻言生怒,便命人取了杖子来,将人堵上嘴给活活打死了。”
洛水身子剧烈地晃了晃,再也支持不住,一把跌坐在地。
她觉得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发黑,抬手捂住眼睛,身子却越抖越厉害,眼泪沿着指缝汹涌而出。
她就知道,都是针对她的。
又或许,下一个这般下场的人,就是她了。
洛水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才终于抬头,嗓子干哑地吩咐倩儿备了一些糕点,送去棠苑,向翁主问好。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棠苑的小楼上,谢映棠得了阿耶允许,高兴地蹦跶来蹦跶去,一想到明日或许又可以见着成大人,便开始将衣柜里好看的衣裳拿出来,挑挑选选,又将打开自己珍藏的妆奁,将阿姊送的翡翠雀尾钗拿出。那钗头坠着纯银链子,微端碧色珠子晶莹剔透,插在鬓边,便衬得眼眸透亮如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