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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门 (翰林风流王)


  他似乎只是想听我喊他一声师父,颔首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幸好我颇有耐性,也不发问,就这样默默地跟着。
  师父走了一会儿,忽然感慨起来:“说起来你还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真没想到,竟是个女孩子。”
  我微微蹙眉,摸不准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
  谁知他反手就往我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又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啧啧两声叹道:“我看出来了,你可真不好带。”
  我嘿嘿笑了笑,摸了摸被他拍过的地方,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
  从前只在一旁看见畹华和大哥二哥他们说话时,大哥二哥他们会拿这样的语气动作和他说话,很亲昵也很照顾。他们永远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和任何一个姊妹说话,即便是二哥,在亲近之中仍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
  “九儿,”师父突然唤我。
  “啊?”
  他侧过脸去,留给我大半个背影:“不要指望我会教你太多的功夫,那只不过是本末倒置的表象。若你真心肯学,诸子百家,我都是教得起的。”
  前一句听得我翻江倒海,后一句听得我百花怒放,不得不说这位师父的段位确实比我高太多。
  “诸子百家么?便如阴阳纵横之类,你也肯教我?”我狂喜之下拽住了他的衣袖,使劲往下扯了扯。
  师父瞪我一眼,从我的手中拽出他那宽大的袖口,昂起头蔑视我:“没大没小。”
  我乖乖喊他一声“师父”,他果然受用,笑眯眯在我头上摸了一把,不想被我发髻上簪着的一枚金梅花给咯着了。他顺手就把那枚金梅花捋了下来,放在手心里端详了片刻,哼了一声:“这些丁丁挂挂的”
  底下的话没说完,师父便轻咳了两声,仍以一本正经的口吻继续说道:“别以为会舞棒弄枪的就没人敢欺负你,这世上最不缺卖力气的傻子了!”
  我似懂非懂:“那要如何,才能不受人钳制?”
  他嗤笑一声,戳上我的额头:“当然是要这里活络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不就是从小受到的轻视太多了,想要别人正视你么?这有什么难?”
  被他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穿了心思,我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嘟囔:“当然难了。”
  难,当然太难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希望我安安分分,做个听话的规矩的闺阁中人,到了年纪就谋个好亲家嫁出去,过相夫教子的默然日子。没有人愿意听听我想要什么,更没有人在乎我想要什么。
  只不过这些我都不必说出口,师父他似乎真的了然于心。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看着他晃晃悠悠越走越远,那背影身形却依然如山般的峻拔可靠,那是我在父亲身上所渴望却不可及的,如今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实在来之不易。
  我这一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唯独他,成就了我,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恩人。说来也许荒诞,我和他,从无半点男女之色,更似亦父亦子,弥补了我心底的许多不足。


第37章
  林琰不辞而别了。
  两天前, 我们坐在桃花林中, 挨在一处翻阅《长亭送别》篇章, 说些俏皮的话取笑张生的情痴, 也取笑崔莺莺的故作矜持。
  他闭着双眼听我读,忽然轻笑一声, 说道:“‘晓来谁染霜林醉, 都是离人泪’, 既然枫叶是离人泪染红的, 那这桃花林又是谁染红的?可见文人多矫情, 自以为天地间的万物都是依他心情变化而变的,殊不知这天底下少了谁也都无不可呢!”
  我叹一口气,笑道:“什么话?你又胡说了。”
  一阵春风吹过,吹落片片桃花的花瓣在他的面上c发间。他睁开眼取下花瓣托在手心看了看,挑眉问我:“说我胡说?我怎么胡说了?”
  “古人但凡说些什么, 你听了,总是要挑几个刺儿出来,显摆显摆。”我摇头笑叹道,“譬如方才那句诗,分明不过写离情, 落到你嘴里, 到变成鸡蛋里挑骨头来了。”
  我作势要站起来,他却一下扑了过来, 一手将我摁住, 整个人已顺势躺了下来, 把头枕在我的膝上。
  “我困了,你唱支曲儿罢。”
  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气得我暗自磨牙。我虚拧他的耳朵,压低声问他:“你当我是谁?还叫我给你唱曲儿听?想是你困糊涂了罢?”
  崇谨檀唇微启,笑了起来,囔囔道:“你就是你咯,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在这儿?”
  这人,总是这样,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的,叫我摸不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见他困怠,有意试他:“是了,红缨可不在这儿,你可千万别使唤错了人!”
  红缨么,便是他眼下交好的一个伎子了。
  他微微睁开左眼,右眼仍是闭着的,蹙眉:“又与红缨何干?”
  我燥红了脸,说不出这个中的因果。
  崇谨见我不回答他,复闭了眼说道:“我就是想听你唱歌,你说旁人做什么?你唱得不好了,横竖我不笑话你就是了。”
  我抿了抿唇,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桃树上。
  和他微微扯开些距离,我才好意思开口说道:“唱,也不是不能,只是我从来也没唱过,若是不好了,认真不许你取笑我,否则我必定是要恼的。”
  他从胸膛处“嗯”了一声,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不笑你。”
  得了他的保证,遂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四婶唱给我唱的半支《渔家傲》,便学了四婶的调子缓缓唱来。
  词的下阙如是说:天外吴门清霅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
  这一“霅”字颇为罕见,四婶唱到此处总是含糊过去,我问她是哪一个字,她自然也答不上来,憋了好久的好奇,终想起来去问师父,他随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给我写了,说道:“往北的湖州有霅溪,就是这个字,是雷电交加的意思,亦是寒冷的意思。”
  得了这个解释我自然心满意足,师父在我眼里,亦越发显得无所不知,绝顶的聪明了。
  崇谨默默听完,笑了。
  我一直盯着他,便忙恼了:“说好不笑我的,你还笑!”
  他轻笑:“唱得不好,你学就是了,我笑笑又如何?”
  我大叫起来:“好你个林琰!你惯会出尔反尔!”说罢,哈了一口气往他腋下身旁挠去。他腰畔两侧素不经痒,被我碰一下便颤一下,我看得分明,连连地朝他那里挠去。
  崇谨果然大笑起来,满地的翻滚着。
  我不依不饶,追了上去,挠得他越发笑得响亮起来。
  正得意,不察被他抓住了双手的手腕,他那星辰般的眼眸微微有些湿润,微微眯了一眯便露出肃然的味道来,看得我怔在原地,不知是不是真的放肆过头了。
  谁知他咧嘴一笑,把我往地上狠狠一摁,笑道:“哈!你学坏了呢!快说是谁教的,不然我挠你的痒了!”
  他凑得那般近,几乎贴到了我的面颊上,使我微醺欲醉起来:“跟你学的呀,好的半点没学到,坏的倒学了个十成十。”
  话音未落,果然被他报复了。
  我比他还不耐这个,几乎把肠子都笑断了,挤出不少眼泪来,断断续续说了好些求饶的软话,才把他哄得罢了手。
  他坐了起来,把我也拉起来,抬手给我捋了捋散乱了的头发,只是发髻遭这一番的闹腾,早已凌乱得不成样子了。我自怀内取出菱花镜子往面上照了照,抱怨起来:“哎呀呀,你看这乱的,一会儿叫我怎么见人?”
  崇谨盯着我狼狈的模样,看着看着,竟又放声大笑起来。
  我气急败坏,追着他重重拍了好几下。
  他装腔作势喊了几声“疼”,看着我气鼓鼓地在那里梳头,便拍了拍面前的地,让我坐过去。
  我瞋他一眼,似笑非笑:“林少还会梳头呢?”
  崇谨笑道:“你不乐意就算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想让我给她梳一梳头呢!”
  他那语调满是调笑的味道,我一下子脸上便更热了,嘴上骂他“你个风流狠心的”,身子却挪了过去,将发髻上的梳篦取下交给他。
  大约是给那些什么紫鸢c红缨c青枫之流的梳惯了头,崇谨竟真给我绾了个不错的发髻,末了起身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簪入我的发髻之中,端详着笑道:“从来名花美人两相宜,这话一点也没错。”
  从未听他夸赞过我的容颜,不由叫我心尖甜甜蜜蜜地颤了一颤,心中既酸涩又欢欣,一时难以言表。
  我微微侧过脸,避开他打量的视线,拿话刺他:“瞧你这娴熟的架势,怕是没少给女孩子梳头罢?好你个不务正业的,等下次见到令兄长,我告诉他去!”
  他轻哼一声,懒懒倚到树上,嘴角却仍挂着微笑。
  因见气氛正好,我便提议:“过两天我们去城外踏春吧,听说有庄子上买了好些鸡鸭鹅之类的养着呢!”
  崇谨笑了:“鸡鸭鹅也值得稀奇?”
  我推他的肩膀,央告:“去吧去吧,啊?”
  他淡淡一笑:“再说吧。”
  向来这三个字便是他答应了的意思,我自然满心鼓舞,谁知过了两天派盈盈去给他送信,却得了他已出远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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