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当真生了民乱,同只是旁人弹劾,全不一样。而民乱又分大乱、小乱,若是只有数十人,也能勉强说得过去,可这上千人围聚于衙门外头,还闹出了人命,并不是轻易能解释得了的。
董家的管事常常往返与京城同河中,对路径甚是熟悉,可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与急脚替前后脚到。
巩县出得千人规模的民乱,又招致流血,不管是当地、临县官员也好、皇城司差官也罢,听得消息之后,探明来龙去脉,第一时间就会往京城送信。
急脚替虽然比常人行路快,毕竟是后发。探得清楚之后,众人还要拟写奏本,就给自己争取了时间。
只是一旦奏报巩县送入银台司,转进政事堂,想也知道,眼下在里头的黄昭亮、孙卞又会拿此做什么文章。
眼下宫中并无动静,外头也不曾听得什么消息,想来巩县的事情还未传入。不过算算时间,最晚也就是这一两日了。
趁着杨太后还不知情,范尧臣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从此事当中摘得出来。
今日不过是常朝,不需要杨太后列位。几人彻夜未眠,好容易在天亮时把一份新的自辩折写了出来,又附上了相应佐证。
等到一应处置完毕,一名幕僚瘫坐在了椅子上,歇了几口气,对着范尧臣道:“参政今次必要小心……”
其余人尽皆附和。
今次之事,又危又急,险之又险,一旦应对失当,想要再行扭转,十分困难。
怕的不是这一次被辞位外出——以范尧臣的能耐,尚还不至于此——怕的叫杨太后在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今后不再信任这一个“范卿”,不再信任范党。
范尧臣并不回话,只叫众人回去歇息。
他收起了奏折,换了一身朝服,喝了口浓茶,复又用冷水洗了把脸,这就朝着宫门而去。
为官数十载,被弹劾的次数数不胜数,纵然今次比以往都艰难,可范尧臣半点都不畏惧。
他已是做好了准备,竭尽全力,施尽所能,迎接就要到来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
仪门官已是进去通禀,范尧臣站在殿外,心中复又仔细想了一会进得殿中之后,该怎样同杨太后,并自辩的叙事次序。
与他预计的稍有不同,自己在皇城外请求陛见,宫人进得去之后,竟是很快就出来回话,传他入宫。
杨太后居然半点也没有犹豫,就宣见了他,没有把他晾在宫外以显示不满——这是从前在位者常用的警示之法,数月以来,杨太后已是学得很是纯熟。
范尧臣原本是准备在宫外等候半个时辰甚至更久,正好重新整理一下思绪。谁曾想进宫进得这样快,反倒打乱了他的计划。
果然,这一回又是没等片刻,仪门官就出得殿外,请他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垂拱殿中已是站了许多人。
不但黄昭亮、孙卞、吴益等人在此处,两府官员泰半也到得齐了,除此之外,御史台的言官们,竟是也站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看着殿门外的范尧臣走进来。
数十道目光,如同利箭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尧臣竟是品出了几分杀气。
他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
不是害怕,更不是发憷,这样的阵仗,他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十有八九,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
多半是巩县的奏章已经送入宫中,黄、孙二人正借机据此攻讦。
杨太后之所以这样快同意自己的请见,怕是也想看看此事当要如何处置。
范尧臣捏紧了拳头,只扫了一眼,目不斜视地朝前头走去,站定之后,复才向杨太后行礼问安。
幸好得了董令的示意。
他屏住呼吸,快快在心中将自己要辩解的话又过了一遍,提起气,打算等杨太后一问,不要迟疑,立时就摆得出来。
杨太后并未让他久等,很快就道:“范卿,你可是已知巩县民乱之事?”
范尧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他张嘴要回话,那一句想了不下数十遍的奏事之语正缠绕于喉咙,才要吐出舌尖,却听上头杨太后又道:“各地衙门行事怎的如此不谨慎!早知如此,你应当要提早通令各县衙门,叫他们做好准备,怎能草率而行,倒叫眼下难得的一桩好事成了坏事!”
杨太后的口吻喜气洋洋,当中并无半点为难,也无半点生气,倒是透着一股子亲近的埋怨。
范尧臣莫名其妙,硬生生把那话语又吞得回去,险些因一口气把自己噎住。
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好转头看了看周围人的面色。
吴益一脸的铁青,黄昭亮倒是颜色如常,而孙卞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木然。
至于其余重臣,面上多半也是没有表情,只有几个带着笑,另有立在右边的言官们,脸上或是冷然,或是冷嘲,或是愤怒。
有几个人见得范尧臣望过去,甚至用愤恨的眼神瞪了回来。
初生之牛犊,又是乌台上的鸦鹊,范尧臣自然不会计较。
可他心中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烧一般。
究竟是怎么回事?
满殿看了一圈,也无人说话。
范尧臣只好向杨太后回道:“臣驽钝,不知太后所言乃是何意。”
这一回,他一抬起头,却见得阶上站着个有些陌生,偏又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一名身形高大的宦官。
第938章 误事
那宦官就站在屏风外,明明一样也是垂手侍立,行状却与其余内侍全然不同。
其人露出的皮肉比旁人黑上一半有余,尤其那一张脸,又黑又瘦,着装倒勉强称得上整齐,料子却是皱巴巴的,尤其足下靴子并裤脚犹带泥痕,仿佛跋山涉水,远道而来。
对方立在阶上,逆着光,范尧臣由下看上去,登时被光照刺得迷了一下眼,过了几息,才缓得过来。
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没认出其人为谁。
听得范尧臣问话,杨太后却是不以为忤,和声回道:“正是那招募徭役之事。”
杨太后在上头说,吴益就在下头不满地插道:“太后,因那巩县衙门胡乱征召徭役,复而激起民乱,此乃实情,范尧臣行事不密不周,乃至乱民四起,怎能不依律惩处?!朝廷法度何在?规矩何在?!”
他语气甚厉,态度也极为强硬,然则仔细一品,无论遣词造句,比之从前,俱是弱了许多,听上去竟是有几分色厉内苒的虚弱。
杨太后本就看他不惯,这几日反复周折,一颗心给吓得上上下下的,几乎没蹿出喉咙,此时听得其人竟然还有脸说话,仗着自己在屏风后头,也无人看见,登时气得脸都歪了,把柳眉倒竖,破口骂道:“怎的就成其为民变了?!你是去了当地,还是问了百姓?!若是没有,哪里有脸在此大言不惭?!”
又道:“许继宗亲眼得见,明明白白,乃是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如此为朝为君之民,乃是尧舜之治,你怎能称为乱民!”
竟是也跟着拽起了粗浅的典故。
吴益面色难看。
他毕竟是言官出身,最不惧怕与人辩论,此时忍不住便道:“太后!不管出于何等理由,千余百姓聚于衙门之外,闹出偌大动静,又生流血之事,传扬开来,自然民心不稳……”
吴益话还没说完,已是给杨太后又堵了回来。
只听那杨太后不耐烦地道:“怎的又民心不稳了!?百姓个个想为朝中出力,传得开来,旁人只有称赞朝廷律令得当的,便是有些人脑子里头乱生有的没的,只要衙门好生通谕,哪里不能将人转得过来!”
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就你屁事多!
范尧臣听得两眼发懵,抬头认真识别了许久,才把上头的内侍认得出来——果然是从前颇得赵芮重用的许继宗。
记性极佳的范尧臣,连脑子都不用过,已经把此人的来历给想了起来。
好似是前年奉了天子之命,去得广南,其人近年来累功甚多,已是迁了作坊使、邕州团练使,又擢内侍押班,算得上是先皇使得着的人。
上一回吉州、抚州流民之事,也是其人带回了消息,在殿上救了自己一次。
这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又回来了?
什么叫“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
范尧臣手里还攥着要上奏的自辩折,满腹的已经想好的言辞,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就要一个一个往喉咙里头钻出来,此时已经全然被杨太后这一番毫无征兆的话给打碎,在肚子中滚来滚去,滚得他肠道之中浊气鼓鼓,正四处乱撞,欲要找个口子迸发出来。
一时之间,范尧臣的脑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样样都不在他的理解当中,另一半却是隐隐发虚,往回倒想——今晨只喝了一口浓茶,也不曾吃东西,不至于此……等等!昨夜吃的浆粉条!
当时只想着快些吃得干净了,却不曾留意,此时回想,好似乃是薯蓣混着米面所做!
日久不吃,已是忘了,那薯蓣,岂不正是引气之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