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推着范尧臣道:“我虽是也气得很,此事却不能意气用事,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便是不为女儿,也要看在玥娘的份上——父母和离,她将来又要如何是好?”
范尧臣摇头道:“你不用同我说了,便是那杨家子不提,此事落定,我也要把真娘接回来,至于玥娘,自然是我范家的孙女,其父如此卑劣,怎能跟着他。”
他见范姜氏一脸的不以为然,心中一叹,道:“这杨义府从来居心不良,乃是我原来瞎了眼,才给真娘取了这一个丈夫,从前之事暂且不说,你看我给他寻了多少差事,他又踏实做得几个?上回特来同我说,要去跟着顾延章接那导洛通汴之事,我一旦不肯,他就另走旁门左道……”
范姜氏道:“义府虽是做事不怎的出挑,可也不至于到得居心不良的地步,况且此事你也有不对,一般是做事,谁人去做不是做?用旁人还能比用女婿放心?”
她还要絮絮叨叨,范尧臣原还想瞒着,此时也懒得再遮掩,便道:“你可知那吴益为何敢当殿弹劾我隔绝中外?”
范姜氏一愣,道:“难道不是他空口构陷?”
范尧臣冷笑道:“巩县几处的奏章才到,丑时才送进银台司,一转进中书,立时就进了我的桌上,几处地方相隔数百里,为何能同一日到得京中?那吴益怎的就能立时就来弹劾于我?”
“时机掐得这样准,不过一个多时辰的空隙,就给他把住了,区区一个吴益,当真有这个能耐?”
“不是吴益,那又是谁?”范姜氏喃喃问道。
“自然是你的好女婿。”范尧臣把手中杨义府写的和离书往桌上一掷,面上满是冷色,“范纯明提前数日给我送信,已是说得清楚,巩县虽然有些乱象,却并非全然不能掌控,我也给他回了信,叫他莫要惹出事来。”
“纯明为官多年,行事虽然有些激进,却不是不知深浅的,不会惹出这样的大乱子。”
“我那书房当中,出入的除却几个老人,这许多日中,便只有一个杨家子,那日他去寻我,正好我才给纯明写了信,便只暂时将信件收得起来,未过两日,他便同黄昭亮、孙卞两个搭上了头。”
范尧臣的声音里头几乎没有情绪,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半点不相干的人一般。
“文德殿上,吴益将我与纯明来往书信内容说得清清楚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若非杨家子,谁人又有这个能耐?”
大朝会上,被人将自己与亲信的通信内容点得出来,范尧臣立时就知道了不对。
他不敢自辩,因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哪一处出了问题,生怕自己一旦自辩,所有行事,都被人算得明明白白,反倒落入毂中,索性便闭上嘴,等到查得清楚,再做打算。
“先皇时有吕氏子偷窃叔父的弹章投向敌党,不想到得今日,竟然有姓杨的偷了我的书信,跑去投黄昭亮。”
范尧臣冷笑了一声,道:“我姓范的,还未落魄到这一步!”
说完这话,他复又对着范姜氏道:“把女儿接得回来,再把玥娘抱回来,我且看那姓杨的有没有脸面同我来争!”
又道:“女儿还年轻,再嫁便是!难道我范家还愁寻不到女婿?!同顾延章那样的女婿不好找,想要寻一个比杨家子好的,市井间随便拉一个,便是杀猪宰牛的屠户,都要比他要脸!”
***
把女儿的事情扔给了范姜氏,范尧臣自己一人坐在了书房当中。
他请病在家,看似是被逼得节节败退,眼见只有自请出外一条道路可选。
黄昭亮、孙卞步步紧逼,联合了陈党,又凑上了吴益,另有御史台一齐起哄,满朝都是讨伐范党,诛逐奸佞范尧臣的声音。
可实际上,他的局面,当真差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范尧臣记性极佳,哪怕此时比不得年轻时过目不忘,可依旧能把当日看的几处辅郡送来奏章复誊出来八九分。
他将其中矛盾之处一一整理,又早遣了人随汴渠而下,只等这一二日其人回来,便能递上自辩之语。
本就行得正,坐得端,又何惧旁人风言风语?
按着顾延章上回送来的进程表,虽说人丁不足,可沙和谷之处的进度却并不慢,而邕州、襄州、蜀中几处,他也早做了安排,凭借这一手,想要在杨太后面前澄清一番,其实并不是很难。
经历此事,说不定杨太后还会心怀愧疚,将来更信重自己几分。
能在朝中岿然不动这许多年,范尧臣心志坚韧,自然不是轻易会被打倒的。
他只是气,没有给政敌捉住把柄,却是给自己看中,又一惯极照顾的人背后使了冷箭,那一口气憋得,实在叫他难受极了。
且不说范尧臣这一处正等着人回京,补全自己的自辩折,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而那一处,垂拱殿中,却是回来了一个人。
第932章 乌鸦
前日自殿上收回来的奏折堆积如山,积压在垂拱殿的桌案上,本本都是弹劾范尧臣并一干范党任意干政、任人唯亲、急功近利、隔绝中外。
一个人这样说还罢,个个人都这样说,怎能不叫杨太后心生狐疑?
垂帘越久,杨太后的疑心病就越重。
她与赵昉两个都在深宫之中,也见不到外头,也看不清情形,只能是旁人同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原先杨太后一直深信范尧臣,只觉得满朝俱是奸佞,只寥寥数人忠心护君,可等她渐渐熟悉了政事,所思所想,就有了变化。
世上当真有一心为君,从不为己之人?
或许当日范尧臣确是赤胆忠心,可平日之中,若说他全然为朝为君,却未必如此。
杨太后以己度之,既是人,便有私欲,如若样样都听凭他去,不管不束,用不得多久,便会尾大不掉,无祸也要养出祸来。
眼下日日都有弹劾范党并范尧臣的折子送入宫中,其中自然不乏中伤之语,却也不少确实之事,无论人证、物证、因果,俱是完完整整,入情入理。
看得久了,她到底忍不住把几件被弹劾得中最多的,也是最为不妥的事情同范尧臣提了。
范尧臣毫不迟疑,当廷侃侃反驳,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然而越是这样,杨太后就越是多思多虑。
无论怎么解释,其中再如何情有可原,可事情还是存在的。
这说明,那些个弹章当中的内容并非杜撰。
范尧臣自是忠心为国,可其余范党呢?
他难道能保证人人不行错事,个个都一心为君?
杨太后召来了崔用臣,召来了朱保石,等到问及范尧臣在朝中行事,又问及范党所作所为,果然得了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短短一二月的功夫,范党势大,虽不能说只手遮天,可已经很有一党独大的架势。
譬如这一回,范尧臣一心要行导洛通汴,即便条件不足,也要强而行之。为了筹措调用此事的物资、人力,其余地方,俱都只能往后退上一射之地。
而汴渠沿途的范党中人,为图征召足够多的民伕,更是花样迭出,大行激进之法,复才引得各地不平。
朱保石同杨太后回禀道:“臣得了报奏,上善门下三十里外,有一处张家庄,里头数百壮丁,今年已是被征召过三回,一回是做春工,也是服都水监的事,为做浚川杷,一回是转运粮秣去往寿州,今次导洛通汴,又抽调了此处,听闻三百余个名字之中,有大半都与从前两回是重复的。”
因怕杨太后弄不清楚,朱保石还特意解释道:“壮丁尽皆被征召走了,人力不足,自然耽搁春种,等到秋收之时,赋税却是不会减的……”
“听闻前一阵子,村中日夜有老幼哭嚎,壮丁围聚,隐有动乱之像,幸而衙门有所察觉,另行安抚,复才压了下来。”
杨太后听了,只觉得又气又恼,却也有些无奈。
导洛通汴,是得了她的同意的。当时范尧臣也已经说明过,此事必会劳民伤财。
可知道是一回事,事情当真摆到眼前,又是另一回事。
黄昭亮说过,孙卞说过,薛度说过,朝中许多人都说过,听得他们说的时候,杨太后觉得欲要做事,必定需要有所取舍,世上少有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事情。
譬如从前自己同太皇太后不和,先皇站在自己这一头,便得罪了太皇太后,站在太皇太后那一头,又叫自己心中不舒服。
她取了导洛通汴,自然就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可此时此刻,这恶劣的后果当真出来了,杨太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半点不能接受。
朱保石还在说着话,忽然听得外头仪门官唱名,通报此处来了一名陛见的官员。
听到那人名字,杨太后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不悦地道:“他怎的来了?”
说完这话,她倒是醒了过来,想起是自己先前宣召的,只得道:“给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人便自外头进得殿来。
杨太后懒得听他废话,也不想听他问安,等到对方行了礼,立时就问道:“吴益,你说巩县、萍乡、澧谷乱象频发,是从何处而知?你说范卿早知其事,可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