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灾情更甚,可援救之力却比从前一半也不够,受灾之民,为之奈何?”
黄昭亮补的这一刀,不可谓不毒。
凡事只要做过,必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数年前襄州、赣州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人尽皆知,即便杨太后并不知情,等到议事完毕,回去一问,自然也就听说了。
同样是襄州地动,为何上一回,范尧臣就能力排众议,摆尽理由,先紧着襄州,而在数年之后,明明灾情更是严重,他的态度却变为截然不同?
“而今襄州生灵涂炭,百姓难以安居,黎民正水深火热,此地甚远,正要早日筹划,才不至于仓促不及,而导洛通汴,毕竟沙谷口等处距离京城只有数百里,左近也尽有村落,一旦征召得力,很快便能使人顶上,臣以为以通渠之事为先,抽调其余民伕,实在不妥!”
听到此处,坐在屏风后头的杨太后,当即就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比起数月前的一窍不通,此时的她,已经稍稍能觉其中的机锋。
杨太后虽然并不是什么天才,可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蠢材。哪怕只有中人之资,在朝堂中被一堆人精架在火上烤了这么久,再没有焦黑,也能得几分熟热了。
况且她行事、听政,莫不战战兢兢,自襄州二次地动之后,两府议事一过,晚间就急着人翻回了数年前的折子,又招来朱保石、崔用臣等人细细询问,自然知道当时范尧臣力主保襄州。
其时情景,与今日何其相似,一般是人力、物力不足,必须有所取舍,只是那一回范尧臣取了襄州,而今次他取了导洛通汴而已。
纵然怀疑黄昭亮是在挑拨离间,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其人句句都占在道理上,杨太后终究还是自己踩进了坑里。
为什么范尧臣今次会选导洛通汴?果真如同黄昭亮所说的那般,因此事为他主导,其人为了自身之利,不顾百姓吗?
跟了赵芮几十年,杨太后旁的没学会,多疑的性子,倒是学得足足的,此时再看向范尧臣,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怀疑,只是嘴上却依旧道:“中书已是下了通令,想来要不得多久,京畿郡县便能把民伕召齐……”
这一回,垂拱殿中二十余个官员,竟是人人都转向了当中的范尧臣。
而黄昭亮看着一旁蠢蠢欲动的孙卞,登时把自己险些已经踏出去的右腿收了回来。
孙卞抬起了头,大声道:“太后!中书虽是已经下了通令,可京畿数十郡县,沿河而行,无一处已经征召整齐,臣见得京都府衙呈上来的奏报,十八万民伕,只征齐了七万,京都府衙一日一报,这几日,每日也只增加一二千人而已,如此速度,等到人齐,襄州还如何援救?!”
京畿郡县人丁毕竟有数,眼下又正当春时,再兼前头早征召过好几回徭役,百姓无不抵触,谁人也不愿意去应役,能躲则躲,能逃则逃。
而另一方面,当地衙门也要人力,更要农事,考功之时,桑田排在第一,比起其余事项,自是更为要紧。是以哪怕被催得不行,各处也先紧着自己,又担心引起民变,是以不敢擅动。
河阴瓦亭子毕竟是在数百里外,因为前一段孙卞反对导洛通汴,因为勘测汴渠的事情,被回朝的顾延章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回再来说事,早已学乖,特等到消息传实了才站得出来。
中书每日得报,杨太后却并非每日得报,她虽是焦心,却还甚熟稔政事,半点不知还有这样一个数字,听得孙卞说,简单的算数还是会的,脑子里头过了一回,登觉心底一凉,忍不住问范尧臣道:“范卿,可有此时?缺得如此多,如何能够??”
范尧臣又怎么会知道如何能够?
朝廷的粮谷也好、人力也罢,乃至材料,从来都没有过充足的。
在这政事堂中坐着,每日做的事情,不过拆东墙,补西墙而已。哪一处着急,就先紧着哪一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样样事情都十分重要,自然只能有所取舍,无论他取、舍的是哪一样,除非不做事,否则只要被有心人盯上了,就一定会给挑出毛病来。
然而被人质问,又给杨太后一逼,他也只能解释道:“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又才抽了几回人,京畿郡县欲要再行征召民伕,确实十分艰难,只是导洛通汴实是紧急,万万不可马虎,臣先压着拨给转运司的民伕,却不曾压着襄州的援救,已着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各发厢军,并抽民伕壮勇前往救助……”
范尧臣话才说到一半,已是给一旁枢密使打断道:“范参政,你欲要着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厢军中进襄州一事,枢密院却是从未同意……”
黄昭亮也插道:“江陵还罢了,有两个常平仓,多少能挤出一点东西来,可鄂州、徐洲、夔州三处,去岁遭了旱情,还赖京城救济,便是能征召民伕,哪里又生得出什么药材、粮秣?难道空手而去吗?”
一下子给数人逮着围攻,范尧臣便是想要反驳,一张嘴也顶不过三张嘴。
第926章 弹劾
一场议政,一下子就成了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围剿。
也是自赵昉登位、杨太后垂帘以来,范尧臣的势头太盛,自然引得旁人忌惮。只要他有心做事,就不可能不留下首尾,给人盯上了,敲打起来那巴掌就格外地响。
纵然杨太后有心偏颇,到底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只好吩咐范尧臣回去同其余几部一同商讨如何重新分派民伕、物资等项。
议事完毕,两府官员按次出殿,剩得杨太后母子二人在垂拱殿中。
见赵昉坐得安安分分的,早有半日功夫,却并无一丝不耐,杨太后忙问道:“四哥怕是肚子饿了罢?”
又道:“坐了许久,想是累得紧了,快些站起来走几步。”
赵昉依言站了起来,却是走得近了,小声道:“儿子不饿,只是母后日日早起晚睡,又时时坐着,不知会不会腰酸?”
杨太后本未留意,听得赵昉如是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此时正用手撑着右边后腰处,也不知为何会被发现。
这孩子,如此善于察言观色,从前得吃过多少大苦?
杨太后只觉得心疼,却是笑着道:“叫四哥挂心了,你好生向学,将来早将朝政接得过去,叫我歇一歇便好。”
一面说,一面拉着赵昉的手,同他一起去偏殿用膳,一路细问了饮食、起居、学业等等。
赵昉入宫时间并不算长,每日除却去崇政殿听课,便是按着太医的吩咐作息,时不时也拉弓练拳,一天排得满满的,可不知为何,比起从前,他脸上、身上竟是已经有了肉,气色也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杨太后也养过几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好带的,原本已是做好了准备,要再带一个像赵署一般体弱的,谁知道竟是遇得意外之喜。
赵昉性情温和,细心体贴,只是少些少年人的活泼,可杨太后的性子也喜静,倒是与她投了缘。
两人俱是急于亲近,虽是时间尚短,相处起来难免有些生硬,可日子越久,就越是顺滑起来。
一时饭毕,自有宫人收拾残席,赵昉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母后,那民伕之事,最后要如何做才好?若是最后还是不够人,却要紧着哪一处?”
杨太后又如何知道,只是儿子问起来,她却是不得不道:“此事且待中书商议,只是范相公所言不虚,京畿事关百万军民,却是马虎不得,若是当真不足,怕是要先紧着汴渠水利之事。”
“那遭了襄州地动的百姓,又怎么办?”
赵昉眉毛皱着,一张才长出一点颊肉的脸上,满是忧心。
他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的难受,也生过病,其时因无人肯去延请大夫,硬生生自己扛了数日,侥幸命大活了过来,其中痛苦,再不想经历一回。
方才在殿上,赵昉听得黄昭亮说襄州事,虽是只提了几句,可他不禁就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十分上心,是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杨太后也为难得很,只好问道:“那依四哥来说,如何是好?”
赵昉做了这数十天的便宜儿子,对着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已经稍微放松了几分,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便道:“听范参政说,今次乃是因为民伕不足,便是汴渠水事上头,人力也连半数都不够,既如此,倒是黄相公所说有几分道理——为何不抽一部分汴渠的人,先去往襄州援救?”
同杨太后并不相同,虽是知道范尧臣乃是自己能成为天子的推手,可赵昉对其人,却并没有与自己“母后”一样的信重。
在他看来,恩情自然要念,可一是一,二是二,可以封赏,可以褒奖,然而却不能因得此事,在遇得政事时,对范尧臣有所偏倚。
杨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四哥说的,也有道理。”
又道:“且等中书给复罢。”
复又问起儿子的功课来。
赵昉的学问并不差,却也不好,约莫是中等偏上,杨太后考了几句,简直喜不自禁,夸了有夸,仿佛自己见得什么数千年一遇的天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