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便是得石村?”
虽是并不晕船,可等到终于又踩回了平地上,季清菱还是觉得舒服了几分,她看了看远处,见得隐约有数道炊烟升起,想到早间松节说的行程,便问了一句。
松节点了点头,道:“我前日已是着人先来寻了当地的中人,夫人且等一等……”
众人身份、打扮都不是寻常百姓,在此处站了一会,已是引得码头处不少人侧目,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子便走了过来,问道:“可是季府的?”
松节转头一看,见得是个生人,正要问话,不远处便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个管事过来,先对着季清菱行了一礼,复才指着那中年男子道:“夫人,这是得石村里头的中人……”
那中年男子也不等管事的介绍,插口便道:“唤俺陶二便中。”
又指着那管事道:“我听得你家管事说,你家是要来买地的?”
一旁的秋爽应道:“我家夫人听说你们得石村曾经种出过好牡丹,想来寻块地造个牡丹园子,若是有合宜的门园子,也帮着留心一两个。”
陶二原是有几分的热乎劲,听得秋爽这样说,忙道:“夫人好眼力,我们这处多年前确是出过几株好牡丹,只是后头汴渠发水,淹了几个大园子,才渐渐没了从前名气,这一二年间眼见又要起来了,价钱倒是没有上去……”
他站在原地絮絮叨叨,松节有些不耐,道:“此处人多,你且寻个地方坐下说话。”
陶二复才醒得过来,讪讪陪了一笑,连忙把众人往村里头引。
季清菱跟在后边,一路看着沿河的土地,一面问那陶二道:“你们这处的地荒着,是谁人家的?能不能卖?”
陶二回头一看,循着季清菱所说,指手问了问,道:“夫人是说这河边的地?”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正在河边,引水也方便,怎的就不见人种?”
陶二“哦”了一声,道:“那是无主荒地,连年水淹的,只有拿去放牛放鸭的,谁人去种?”
得石村数十年前倒是当真出过些好牡丹,当时还是县城,在京畿左近颇有些名声,鼎盛时也常有商贾往来进货。可随着汴渠改道,连年遭水,养了几十年的肥土给淹得废了,又经过朝廷改县为村,渐渐就一蹶不振。
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了从前的底子,而今一村也还剩下数千户人,也有人依旧种牡丹,只是卖不上什么价罢了。
陶二虽是个中人,可他出生时村里头已经没落,想要全靠此吃饭,倒是不太可能,是以另也中天种地。此时见了季清菱这般发问,又见她年纪轻轻,相貌、穿着俱是与众不同,顿时在心中便起了个印象,以为这是哪一家的内宅夫人出来洒钱,那态度顿时就变了,也不再理会头前同他接触的管事,而是放慢了脚步,等着向季清菱解说。
眼见就要走进村里,季清菱却道:“既是要买田地,总不能未曾见过就乱买罢?你且带我走一走,我看着合适的再同你细问。”
竟是个来认真买东西的样子。
又有钱,又傻,这样好赚的生意,不做成了,陶二觉得自己夜晚可能都要睡不着觉,连忙带着一行人沿路去看。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季清菱却无一满意的,只问道:“河边那一大片,当真一块都买不得吗?”
陶二登时有些无奈,道:“夫人是真个没种过田地罢?这河边的地,一年淹个两个月,凭你再怎的好牡丹,也养不起来。”
松节便问道:“不是说朝廷正在导洛通汴,要清淤通渠,届时此事做完,河边田地自然不会给淹了。”
陶二呵呵笑了笑,道:“几位是京城来的罢?京城自然不会给淹,俺们这一处却算是下游,天高皇帝远的,谁人看得到?年年修堤修坝,年年水淹,难道今年修一回坝,就能叫太阳把西边出来了?”
又劝道:“夫人你莫要不信,俺实是一片好心,不愿见你一头跌进坑里头才同你说这事,况且这地虽是无主荒地,可要办起契纸来,却未必能这样容易。”
季清菱登时奇道:“不是听说衙门正征召徭役,只要应了去清淤通渠,便能按劳分地吗?我一路行来,个个地方都一样,难道说你们这一处竟是同他处不同?”
陶二撇了撇嘴,道:“还‘按劳分地’,这话拿去骗那些不晓事的或许行得通,可想要骗俺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却是打错了主意——我且问你,种不得的田,你拿来做甚?这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空许点不能种的水淹地就想来哄人,也不知道哪个想出来的缺德损招!”
秋爽忙道:“话也不能这般说吧?年年都要服役,从前从没说给田给地的,都是白干,今年给了,若不是水淹地,当真将来是块好田,也是一桩好事啊!”
陶二脸上登时露出不屑的表情,道:“还真当给块不能用的废田便是好事了?我且同你说,你再怎的算,也算不过衙门里头那些个人,这块地分得下来,原是无主的,不用收赋税,眼下有主了,给你算成上等田、中等田,你得了块不能种的废地,将来年年还要往外掏秋粮!倒填钱!哪里是什么好事了?”
“这于朝廷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可对咱们,却是赔本买卖!”
第923章 补给
说到此处,陶二像是打开了话夹子一般,停都停不下来,又道:“况且再是要服役,也断没有说一年服个两次三次的罢?已是召过春工,而今又要去通汴渠,上回做春工的时候,村里头去得四百人,回来三百余个,难道天生就是条贱命,合该给他们再三糟蹋去?”
“再一说,正是春时,虽是眼下能停个一二十日,可这农事便不用人做了?难道去服了役,秋日便能少交点税?还是眼下不种田,秋日也有粮吃?”
一时连秋爽也不知当要如何回话,只好闭了嘴。
季清菱心中暗叹了一声。
她只知道农人最爱田地,又因此次时间太赶,又兼才招了春工,很怕短时间内再行征召徭役会惹得农人不满,是以同五哥建议,要拿这清淤通渠得出的新田来做奖赏,当时还觉得这法子实在妙得很。
然而中书的诏令发出去,明明已是过了大半个月,下头并无半点什么反应。
衙门纷纷叫苦,一说农人要种地,不肯来服役,而说下头要闹事,已经招过春工,此为二轮征召,十分难办,时间太短,做不到云云。
此时顾延章已是在河阴瓦亭子的营地当中,又忙于导洛通汴之事,
范尧臣虽是重视,可却也只能从中书发令,催促下头衙门快些去办。
季清菱见势不对,算着来不及通知顾延章,索性自己带着人一路循着汴渠而下,一面打发两个管事并松香三处去问,自己则是另带了个管事同松节往这一处行。
她汴渠沿河,今次在征召范围内的大村落画了出来,一人负责几个,拟要最后在沙谷口处回合,再往河阴瓦亭子的营地去寻顾延章。
一连问了许多地方,眼见马上就要到沙谷口了,处处回的话都同这陶二差不离,或有多一二理由,可最麻烦的便是,黄河、汴渠连年修堤护堤,可依旧年年水淹,隔几年便要垮一回。
百姓眼见修河堤,才修好,转头就眼见水淹上田,再过得两天,又眼见堤坝塌了,早已不再信赖朝廷发的话,只觉得这导洛通汴,与从前修堤护堤一般,不过是走个过场。
如此一来,谁人肯去要那田地,谁人又再看去服役?
季清菱只觉得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扭转众人想法。
毕竟多年观念,根深蒂固,想要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改变,实在是强人所难。
她沉吟了一会,复又问道:“若是朝廷给春工发田,张榜明说五年内不收发下的新田赋税,又许诺若是明年依旧水淹,便把新田收回,不算在众人名下,却不知村中有无人肯做的?”
陶二听得这一番话,道:“夫人这是在发梦呢?”
松节十分不悦,正要呵斥,季清菱却微笑道:“你且不管我发不发梦,只问这样的条件,若是当真成了,得石村当中可有人愿意去服役?”
陶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仔细算了算,复才道:“不收五年赋税,倒是能考虑考虑……只是这不收赋税也无用,十有八九还是要遭水淹,一般白干工……”
季清菱又道:“如若当真淹了水,只要村中里正确认,本人画了押,衙门里头另补给一亩地两贯钱的补偿,肯也不肯?”
陶二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道:“这般白送钱,自然肯!只是不知这徭役要多久,若是时间太长,也不肯的。”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按着都水监的章程,应是六十日的工期,正好能拆做四下,便道:“自然不能耽搁了农时,若是一人十五天,却不知肯不肯?”
两贯钱,放在农人家,平摊下来能够得上数个月的嚼头,又只是十五天,眼下并不是开春农忙之事,只要交代左右邻居帮着盯着田地,倒也能勉强赶得上。
平日里便不是应役,农人也常出去外头寻个差事,打个短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