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话才说到一半,忽觉手下压着的地方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原是赵颙手脚正大力乱抖,其人眼睛虽然还未睁开,可那架势,分明欲要翻身。
赵颙身上扎满了银针,又兼神志不清,若是不小心错了位,扎出血还是小事,扎坏了人,那就真是要命了。
他唬了一跳,连忙吩咐另外两人道:“仔细按住了!”
因觉手下力道不对,他忙又叫了一旁的黄门道:“快来按着殿下的腰!”
两个黄门连忙蹲了过来,手还未伸出,赵颙已经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即便文德殿极大,呕吐物酸臭的味道还是很快散了开来。
孙兆和皱着眉头凑了过去,见地上乌糟糟一片,却是勉强还能看出吃食的形状,顿时松了口气。
他蹲在地上认真分辨一回,也不去问另几个医官,自家便站了起来,走到张太后面前禀道:“启禀太后,看殿下这症状,怕是误食了断肠花,只是单凭症状,臣却不敢断言。”
他小心地斟酌一会用词,又道:“那断肠花与断肠草同名,花叶、枝干渗出的白汁都有剧毒,人食之少则上吐下泻,昏迷不醒,似发癫痫,多则致命。”
“这毒物有苦涩麻味,生在广南、琼海,银器遇之不会变色,可若是将白醋滴入,遇之却是立时变黑,还请太后将今日殿下吃过的东西拿来盘查,查得确实,臣才好对症下药。”
宫中自膳房端出的东西,每顿俱有留出部分存底,务要存放一日,以备后来查验。
自赵颙毒发之后,不消人提醒,张太后早有下令将日间吃食封存验看,只是不曾查出什么毛病而已。此时听得孙兆和如是说,又有了查验之法,崔用臣即时领命带着人大步行了出去。
张太后见儿子躺在地上,手脚抽搐,口鼻流涎,实在是又着急,又心焦,也懒得再废话,忙问孙兆和问道:“我儿救不救得回来?”
这样的问题,孙兆和如何好答,只得回道:“而今毒物未能确定,臣不敢妄言,只是济王殿下福人自有天象……”
他口中一面说,手上跟着行礼,一个不经意,半幅袖子就滑到了地上。
张太后这才注意到对面人身上穿的孝服下首处也拖在地上,肩膀、袖子、腰腹几处,无一处合身,简直像是八岁小儿套了十岁哥哥的衣裳,怎么瞧怎么奇怪,再往上看,孙兆和头戴斜巾,一头白发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已是在地上洇出了一小块水迹。
她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从何处来的?路上是下了大雨不成?”说着转头欲要寻去宣召的黄门来问话,这才发现先前派出去的,此时竟是一个都未有见到。
孙兆和其实一肚子状要告,他险些命丧途中,幸而得了顾延章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身上的衣裳尽湿,回家再取已是来不及,便不仅借了对方的衣裳,索性连马匹一同借了。
当时前往宣召他的内侍原本有三名,其中有两人重伤,早已动弹不得,却有一个小黄门勉强能办差,孙兆和也等不及京都府衙的官差到,便跟着那小黄门一同先行进了宫。
此时听得张太后问话,他如何不想实话实说,只是赵颙生死未卜,却也不敢先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前头,便道:“臣路上被人袭击,幸而得了提点刑狱司的顾副使搭救,已是报了京都府衙,现下还不知晓是怎的回事……”
他三两句简单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又道:“还是殿下身体要紧,臣去瞧瞧殿下。”
***
崔用臣回来得倒是不慢,他领着一个小黄门进了殿,当先行到张太后面前,一面指点那黄门将手中托盘上盖着的布巾揭开,一面解释道:“太后,臣查过膳房今日所有酒菜,均无异常,因想着孙奉药说那断肠花味涩且苦,只觉当不会混在菜食之中,便去寻了今日殿下所用器皿。”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指着被托盘上的东西道:“幸而今日宫中办宴,宫人来不及全数清洗,正好两位殿下所用碗碟器皿还放在一旁……”
这一回,不用他继续说话,张太后也已经跟着看了过去。
托盘上摆着两只酒杯,一只色白,一只色青,想来乃是赵颙、赵铎两兄弟席间所用。
夜间的宴会,张太后没有出席,可她眼下只一眼,便认出了哪一只是赵颙的杯子。
摆在左边那一只白酒杯,寸许高,杯口也只有鸡子大小,杯身的釉色莹厚滋润,可那杯内却似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灰墨污泥一般。
孙兆和连忙拿棉布沾取了一小块污泥下来,拿去一旁同其余医官一同查看。
张太后的脸却是立刻阴了下去,厉声道:“今日谁人伺候的酒水!”
她一声令下,不过几息功夫,一人便从殿外滚了进来,几乎是趴在地上发着抖给张太后请了个安,回道:“今日是臣在殿中伺候。”
这一回,不消张太后细问,他便把席间的情况一一细说了出来。
晚间宫中设宴客百官,济王赵颙、魏王赵铎两人做主,身后各有两名黄门伺候,一人负责持壶,一人负责换碟添菜。
赵颙用的杯盏碗筷,俱是早已备好,与那小黄门并无关系,他只负责倒酒,从未碰过赵颙的酒杯。
酒水、酒壶早被查验过,其中并无问题。
第782章 无措
负责宴席器皿的另有一应内侍,崔用臣早一一审问过,并无人单独接触过那酒杯。
既是如此,便只有席间才可能被人动手脚。
殿中还有几名太医院的医官,张太后不甚放心,又因赵颙还躺在地上,不好挪动,便自将其余人带去偏殿。
细细查问之下,她正问到殿中人在席间动作,那小黄门却是忽然一呆,小心翼翼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魏王赵铎。
张太后皱着眉头跟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只见赵铎也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小黄门,正等着对方说话。
一时殿中安静下来。
那小黄门被众人盯着,张太后站在他对面,两人隔着不到半丈远,而立在张太后身旁的,左边是魏王赵铎,右边却是崔用臣。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正见得崔用臣冷冷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哑声道:“小的在席间伺候,好似记得将要散席之时,济王殿下站起身来与魏王殿下举杯,两人杯中酒水饮尽之后,济王殿下正要回席,不想却被桌角绊住,手中不稳,酒杯正正掉到了魏王殿下的蒲团上……”
赵铎倏地睁大了眼睛,面庞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
张太后面色不变,只是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那小黄门咽了口口水,又道:“小的见得……好似是魏王殿下亲自拾起了济王殿下的酒杯……”
崔用臣立时喝问道:“酒杯掉在蒲团上,难道还能继续用不成?”
“其时正在敬酒,济王殿下的酒杯又是杯托朝下,并未弄脏,才要给殿下换杯盏,他已经将掉的酒杯接了,小的只得上去倒酒……”小黄门硬着头皮回道。
赵铎已是面色大变,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殿中还有宫女内侍,虽未反驳那小黄门,却是转头对着张太后道:“母后,兄长一时失仪,手中酒杯掉在了儿子的坐席上,儿子身为弟弟,难道不该去帮着捡拾吗?如若不去,兄弟情谊何在?这还有什么不对不成?!”
张太后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对着那小黄门问道:“除此之外,席间还有谁人碰过济王酒杯?”
那小黄门头也不敢抬,过了半晌,方才小声道:“小的见得再无旁人……”
再去问伺候赵铎用膳的黄门,并伺候赵颙进食并酒水的那两人,俱是一般的说法。
冷不丁的,一旁的崔用臣忽然插口问道:“魏王殿下是怎样拾起那酒杯的?”
场中登时人人摇头,除却面面相觑,无人能回出话来——
这样的细节,谁人会去看,即便无意间看到了,谁人又会记得,就算记得了,谁又敢说?
赵铎听得冷汗直冒,不断向着张太后解释,可说来说去,却是怎的也无法将身上的黑锅给甩掉。
“母后!母后,我怎的会行此大逆人伦之事!况且若要行此事,我为甚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岂不是惹人怀疑吗!”
虽说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张太后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四哥,你失态了。”
赵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只是脸上毫无血色的,依旧十分难看。
张太后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是十分失望。
无论此次断肠花毒究竟是不是自己这个儿子做出的事,眼下他的反应,实在是让人半点看不上眼。
如此应变、如此眼色、如此品性,又怎堪大用!
她吩咐崔用臣将其余宫女内侍带了出去,等到只剩母子二人在偏殿之后,复才对着赵铎道:“四哥,你且过来。”
赵铎不知她欲要作甚,心中忐忑,过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几步行到张太后面前。
见到儿子同自己之间足有三步远,又低眉顺眼地站着,张太后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这种时候,连母子情分都不会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