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入河中的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他们并未说话,其中一人拿两指放在嘴前,吹了一个唿哨。
围着顾延章的两名男子只犹豫了一下便登时后退,扯着一旁只晓得捂眼睛的那蒙面人,一齐跳入了河中。
这七人俱是通识水性,冬夜昏黑,又无明月高悬,先前还能看到一两个头颅,不一会,便再找不到人的踪影。
顾延章没空去追那几个歹徒,只打马去到河边上,立时翻身下马,把长棍伸入河中,叫那被按着溺水的人抓着,将其拖上了岸。
对方还在大口喘着粗气,一面偏头咳嗽,一面还要拱手行礼,忙道:“多谢……多谢恩公搭救……”
顾延章伸手扶他免礼,眉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离得这样近,借着天上的半轮月光,他终于将对面人的模样看在眼中。
——竟是有几分相熟。
熟的不只是面容,还有打扮。
服丧的制式、头上布斜巾的样式、还有对方身上那淡淡的药味……
那人抬起头,几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急急道:“在下孙兆和,正在太医院中任职,身上正领着皇差,还请借我快马一匹……”
***
夜色已深,文德殿中却是灯火通明。
赵颙平躺在地上,全身打着摆子,嘴唇青紫,满头都是汗,手足乱抖。
他身上衣服被人褪到腰间,露出胸膛与肚腹,檀中、肩贞、神阙几个大穴上头都扎了银针。
两名太医跪坐在地上,一人按着赵颙的头,一人压着他的腿,另有一人半蹲着,手中持针,正循着几处穴位一一扎去。
张太后站在一旁,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太医那一处迟迟没有什么结果,再坐不住,招来崔用臣,催道:“孙兆和人在哪里了?去宣了这样久,竟是还未到吗!”
崔用臣知道这一位是个急性子,马上躬身道:“臣去追一回。”
他口中说着,也不分派下头小黄门,自家就朝殿门外行去。
魏王赵铎缩在张太后身边,听得母亲分派,也不敢多话,更不敢动弹,只眼睛直直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济王。
他神色复杂,好似有五分着急,其中又夹着三分紧张,另有两分,却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然而他并没有能够舒服多久。
张太后得不到回应,又不能去催促太医,偏还等不到要宣的人进来,心中着急,左右一看,见得这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登时眯起了眼睛,忽然问道:“你在瞧什么?”
赵铎一惊,忙道:“儿子担心三哥,今日我二人都在宫中,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却不晓得他这究竟是如何了!”
又转头望了一回殿门,急道:“孙奉药竟是还未到吗?”
然而他做得越像,张太后眼神就越难看。
第781章 错愕
“四哥。”
张太后叫了赵铎一声,问道:“大半夜的,你不回去,来文德殿做甚?”
赵铎心中一紧,脱口道:“母亲怎的又问这话……儿臣方才已是说过,因二哥今日大殓,儿子心中实在难过,想到近日宫中、朝中事烦且多,怕您顾不得休息,更怕您心中念着二哥,至于忧愁伤身的地步。”
他说到此处,瞳孔之中微微泛红,其中略带光泽,竟是仿佛有了泪痕,口中顿了顿,复才哑声道:“儿子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过来看看母后……”
以张太后的身份,着实不需要拐着弯说话,便拧着眉瞥了他一眼,道:“你果真是放心不下我,还是放心不下旁的东西?你三哥今日同你同进同出,怎的你丝毫无事,偏他就这般模样?”
赵铎睁着眼睛,又不敢回话,又不敢不回话,过了半日,方才小声道:“母后这是什么话……儿子……怎的听不明白……”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几名太医,复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道:“母后,三哥不晓得从哪里听了旁人的胡话,竟是轻信,拿来污蔑儿子……”
张太后皱着眉头道:“他证据确凿,你还说是污蔑?你半句话无法反驳……”
赵铎忙叫屈道:“母后,儿臣冤枉!儿子头一回知晓这些事情,只觉得莫名,震惊之下,又不曾做过,如何弄得明白,又如何能反驳?”
又道:“儿子现在只盼三哥快些醒来,早早与我当着母后的面对质,方才能洗清我身上冤屈,又怎会……难道我竟不知晓,若是三哥当真出了事,头一个要紧的便是我吗?”
虽然碍于不敢发声,怕引得旁人听到,赵铎这一回少了几分气势,可他此番话确是真情实感。
自从上回被吴益在殿上弹劾他私通敌国,于延州暗设榷场,又截留矿产,赵铎便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底下,越低调越好,又怎的会在这当口行此蠢招?
赵铎解释了半日,见张太后面上仍然十分难看,心中百口莫辩,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实在是不凑巧。
他又是悔恨,又是恼怒,一时想如果今日自己没有来文德殿,是不是这黑锅就不会栽在自己头上;一时又想,幸而自家得了消息,赶了过来,否则就任赵颙在此对着太后胡说八道,还不知道会将事情说成什么样,届时对方出了事,说不得,事情还是会被栽赃到自己头上。
什么偷卖武器与北蛮!
什么私运食盐、酒水!
什么勾结敌国,将延州拱手让人,意欲从中获利!
这些话,赵颙那贱种,竟是也说得出来!
偏偏他还不知道应当如何反驳!
自家手下确实有人与北蛮做了买卖,两国交易,不卖酒水、盐铁、丝茶,还能卖什么?!
可他又确实冤屈,当日在延州府与北蛮同乘一条船的,又不只是他一个人,边境的驻兵也好、衙门也罢,几乎没有不插手其中。吃肉一起分了,怎的现在挨打的,偏只有他扛着?
况且自家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子皇孙,吃饱了撑着了,才会将延州拱手让人,才会偷卖武器给北蛮!莫说他没有那个必要,也得他有那个胆子,有那个能耐才行啊!
那样一个重兵驻扎的大州,多年战事不休,当中权力盘根错节,自家一个远在京城的藩王,怎可能说卖就卖?
想到这一处,赵铎忍不住看向了躺在地上的人,一时之间,恨不得冲上去扇上两巴掌,把他给打醒了,再好好问问对方意欲何为。
倒得这样凑巧,叫他无论怎样应对都不合宜。
***
文德殿外,崔用臣已经满头大汗。
他反反复复地追问面前的小黄门,又去问被半路捉来办差的禁卫,却只得到同样的答案。
“崔都知,我一直盯着城墙上,不曾见得打过人来旗,若是已经有人进宫,宫门处绝无可能毫无消息……”
那人到底是禁卫,虽然有问有答,却半点不惧怕。
一旁的小黄门却是没有这个底气,战战兢兢地回道:“都知,小的这就往宣德门去,一旦见得孙奉药的人影,即刻跑来向您回禀……”
崔用臣压根不想要听这些话。
那孙兆和不过住在内外城相交处,又是宫中快马去宣,即便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够利索,爬也该爬到了吧!怎的到了此时还不见踪影?
黄门与禁卫二人的答复,拿去糊弄先皇赵芮尚可,可想要拿来应付张太后,不是叫他去找死吗?!
崔用臣不敢回文德殿,更不敢站在这里干等,正要想个办法,却是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哨响,站在对面的禁卫忙转过身去,将手中火齐凑向双眼,朝着远远的宫门望了过去,果然见得宫墙竖起来的青旗上头挂着一盏大灯笼。
“崔都知,宣德门处来人了,怕不是您问的那一位?”
崔用臣跟着往宣德门处眺望,虽说老眼昏花,看不清那表示依诏通行的青色旗子挂起来,却能隐约见到那处亮有一盏灯笼,代表奉诏的乃是一人。
今夜除却孙兆和,宫中并没有宣召任何人。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旁的,两条腿几乎要跑成四条腿,急忙回了文德殿。
“太后!”躬身立在张太后面前,崔用臣的面上全是焦急之色,他想也不用想,一番言辞便脱口而出,“孙奉药已是入宫,他年事已高,臣忧心他行走不快,着人抬了长竹椅去接应,而今虽说人还未到,可济王殿下怕是吃错了东西,总要服药,臣请着药房将常用的药丸并解毒药材先行取些过来待用,便是能省一刻功夫也好。”
张太后早已等得十分不耐烦,虽说十分恼火,幸而此时听了确切答复,又见对方还算想得周全,便也没有怎的责怪,只点一点头,放他过了,又另遣人去接应孙兆和,吩咐其在路上将赵颙的症状说个清楚,好要节省时间。
果然有了崔用臣派去的长竹椅,孙兆和很快到了地方。
他一进殿,只来得及同张太后并赵铎匆匆行了个礼,便自拖着木箱子跪坐在了赵颙的面前,先望闻切一回,手中则是取了银针在找穴位,头也不抬地问道:“喂了催吐的药吗?”
夜晚被安排在宫中轮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老医官,不过能入太医院,医术未必顶尖,医理却一定高明,此时听得孙兆和问话,打头的那一个便回道:“喂了有两盏茶功夫了,也扎了几处催吐的大穴,只是不知为何,到得现在还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