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项确实是赵芮安排,命令一旦自己身故,立时就要通传天下。
张太后面色难看。
如果说她原本有十分的难过,此时已是被自家儿子这一下接一下的打算,给打散了五六分,此时心中悲痛中竟是夹着不少烦躁。
张太后有心从两个儿子膝下抱一个合适的给杨皇后养,先行登基,再由自己垂帘,可赵芮尸骨未寒,遗旨仍在,最要紧的是,两府重臣皆是有目共睹,叫她便是想要恣意而为,也不好这样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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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晚间,趁着宫门未落,福宁殿中的官员们终于散去。
众人吵了一整日,莫说不曾吵出什么结果来,便是赵芮的谥号也未能定下来,到得最后,一切问题依旧还是回到了原点,必须要等到刑部查出了吴益弹劾赵铎的折子里头一应事情是否为真,才好一一定夺。
白日在殿中许多事情发生得太过匆忙,官员们全无准备,后头则是忙于争吵,竟是无人去计较顾延章一个提刑副使竟然就跟着在殿中蹭了这半日。
出宫之时已是云开雨霁,宫门才开,顾延章便闻到外头烟火熏天之气,还未出得门,外头原本被宫门隔着的隐约哭声便钻进了耳朵里。
此时天已半黑,宣德门外星火点点,路边、路中全是百姓,人人向着宫门的方向烧纸。
松节骑马跟在后头,与顾延章行了一阵,此时不得不一齐下马而行,一边面露不忍,一边不由得小声同顾延章道:“官人,不曾到得拜祭之时,怎的人人眼下烧纸?”
顾延章摇了摇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行人一路往金梁桥街,路边店铺、酒肆,乃至小贩小商,也无一人再做经营,全然已经罢了市,路边尽是百姓在焚烧纸钱。
等到回到府上,季清菱正等在中堂,见得顾延章,忙问道:“五哥,我听得外头打钟,可是陛下……”
她话未说完,已是见得顾延章缓缓点头。
后头秋露、秋月二人登时哭出声来,引得几个不太知事的小丫头一并跟着抽泣。
一时堂中一片哭声。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难过,她把几个丫头打发出去,与顾延章坐在一处,小声问道:“五哥吃了晚饭不曾?”
顾延章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并进得偏厅。
厅中饭桌上已是摆了饭菜,还冒着热气,两人坐下,皆是没有胃口,只草草吃了一点,当做填了肚子。
顾延章咽了两口饭,只觉得往日香甜的米饭吃进嘴里,仿佛一点也没有了好滋味,只从舌根处泛苦泛酸,心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郁郁之情。
都说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
可赵芮对于他,不仅仅是一个买家而已。
顾延章虽然官职不高,更算不得赵芮近臣,可极奇怪的是,自殿试开始,这一位曾经的皇帝,便一直对他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四个字,并不单单体现在晋升官职上,甚至若是论及论功行赏,其实按着顾延章立下的功劳与他得到的回报,实在可以用一句“刻寡”来形容。
然则无论旁人如何为他鸣不平,顾延章本人却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公。
这其中除却他自知自己年龄、资历尚浅,朝中并无靠山之外,赵芮的态度也是极大的一个原因。
从点状元开始,赵芮每回见到他,无论态度也好,言语也罢,与其说是皇帝对待臣子,不如说是长辈对着万分看重的子侄,其中拳拳爱护之心,谆谆善诱之意,殷殷期盼之情,涌于言语行动之间。
如果说顾延章给赵芮的回报,无愧于赵芮给他的信任,那赵芮给顾延章的信重与欣赏,对顾延章而言,甚至比起官职的晋升、金银锦帛的奖赏还要来得叫他高兴。
士为知己者死。
赵芮信他,用他,为他考量将来官途,给他机会,夸赞他的功劳,他用心做的事情,赵芮样样都能看到,对一个新进的臣子而言,这样的皇帝,已经足够好。
而赵芮自己同样心系百姓,纵然行事颇有不足,能力十分平庸,可他一心向好,已是竭尽所能。
想到这一处,顾延章再无心吃饭,放下碗筷,只盯着面前桌面上一小块地方发着怔。
季清菱与顾延章相处日久,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然则她却并未出声,只是给顾延章面前的茶盏添了一点茶水,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顾延章默然接过,喝了两口清茶,把口中的酸涩和着茶水一并吞了下去。
季清菱也不说话,也不去碰他,只陪着他静静坐着足有小半个时辰,直到见到顾延章面色稍缓,眼中也终于有了神,才伸出手去,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问道:“五哥,陛下因何大行?”
顾延章微顿了一下,方才道:“是为毒蛇所伤,无法可救。”
季清菱听得他这般回话,不由得心中一跳。
毒蛇……
第770章 榷场
此时已是深秋,犹未入冬,正是蛇鼠四处乱蹿的季节,然则禁宫又并非荒野,也不是山林,更何况赵芮贵为天子,入则黄门环绕,出外禁卫拱卫,若是有毒蛇在他面前出没,莫说欲要露个尖牙,怕是只冒出一只三角小头,还来不及吐信,已是被侍卫打死,怎么可能近得了赵芮的身。
这样的死因,连季清菱都哄不过去,如何能应付得了那两府官员?
季清菱忍不住把心中不解问了出来,却见顾延章摇头道:“此是后话,眼下还来不及去核查这一桩……”
他说着将白日间在福宁宫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回。
顾延章所知其实不多,只是隐约听得几句,前后推理,略微将事情拼凑了些出来,此时一一说了,倒是叫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
“五哥,那吴益怎的忽然攀咬上了魏王?他那许多证人、证据,全是精心搜集而来,没有一年半载,如何能聚得拢?”
说到此处,季清菱忽然问道:“延州城破之时,他好似并不在京城罢?”
三年前,吴益是因为弹劾范尧臣举官不当、行事不检而被贬去潮州的,后来又转调去邕州,直到数月前因罪回京,期间一直在外为官,如何有那闲工夫去探查从前延州之事并楚王死因?
按着吴益本人所述,他一直在暗暗调查,只是证据不曾确凿,是以没有将事情曝光,此时见得天子要将江山社稷托付奸逆,再不能缄默无言,只好提早和盘托出。
然则他为何会起心调查此事?
楚王之事暂且不论,延州、夏州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他又是从哪一处得到的线索,又如何能查到如此地步?
顾延章原本心思都放在天子死因身上,暂且没有功夫去顾忌其余,此时听得季清菱一句发问,立时就醒悟过来。
因邕州被围、陈灏病重,他在邕州时与吴益颇多往来,曾经仔细研究过对方的过往履历,眼下心中只过了一遍,很快就将前事回忆起来。
他将手中杯盏推开,也懒得再去房中取纸笔,只以手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笔,把几个年号、月份都列了出来,一一对应一回,复才抬头道:“延州城破之时,他正被贬瀛州,数年后才被调回……”
季清菱若有所悟,道:“好似是因弹劾孙相公才被贬的罢?”
吴益当年被人嘲讽为“鸭蛋御史”、“咸菜御史”,不知是否为了摆脱这两个不好听的名头,他一入御史台,还没多喘几口气,屁股都不曾坐热,便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弹劾时任首相孙密枉法祸国云云,后因折子被赵芮留中不发,他便索性当殿弹劾孙密勾结宦官,奉承圣人,只手遮天。
后来孙密因此避位,自请外出,吴益也被调往瀛州。
瀛州地处偏远,还要过海,若是自京城出发,便是用上急脚替,至少也得足月才能将信送至,吴益在此处做官一年有余,当时还曾做诗、作文,其中多有描述自己在瀛州生活,还曾写了打油诗,说是“日贫少有肉,月无往来僧”一一已是偏僻到僧人都不肯去,如何能有那能耐去查核延州之事?
想到这一处,季清菱忽然道:“五哥,我记得吴翰林时常提及自家在瀛州经历,总自认受了苦楚,好似曾经写过许多文章,其中多称瀛州清苦,又说他担心家小难以适应,便只带了几名仆役过去……”
她顿了顿,复又道:“因他自家乃是弹劾宰辅被贬,朝中同僚俱都对避之不及,家中人欲要给他送信,也无人愿意帮忙捎带,他家中原有仆妇上百,也散得只剩寥寥数人跟在身旁,连早间起来洗脸都要自己打水一一便是这文中多有夸张之语,想来也有几分贴近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其中多有夸张之处,不过瀛州确是地处偏僻,难以通信,他也真正不曾带得几个人过去……”
他把该说的说了,那等不该说的,却是小心掩过,不好在季清菱面前露出来。
吴益的确没有带家小去瀛州,然则他自瀛州回京时,却是带了三个小妾,另有五个儿女,年龄最小的,甚至都才满百日,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周岁而已,如此经历,自然不能说“瀛州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