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就把责任推到了天气干燥,看守不利上头,三句两句,便将这一回失火的缘由给定了下来——全是天灾,再兼黄老二失察的人祸。
黄老二面色煞白,几番想要开口说话,却屡屡被唐奉贤打断,只得老老实实闭了嘴,听他说完。
唐奉贤骂毕,便不再理会黄老二,而是转过头去同顾延章商量道:“延章,如今账册已然被毁,这交接……”
他口气倒是十分惋惜,面上却半点紧张都无。
唐奉贤话说得理直气壮,眼底全是喜色。
他已经算是克制着心中的得意,才没有笑出声来。
烧得好啊!
都成灰了,还怎的交接?又哪里寻得出来证据说是自家亏空了呢!
至于毁了账册,继任者如何理事,州衙又会如何混乱,更又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损失,却不是他关心的了。
唐奉贤心中解恨极了。
是你逼的我!
若只是盯着一万两万的亏空,说不定他心情好,咬咬牙,就给了,偏开口那样狠!
你不仁,就休要怪我不义了!
他看着顾延章,一心等着从他脸上看到气愤与无可奈何。
哈哈,没了账册,你还能翻出天来吗?!
而在他的身旁,顾延章一脸的惋惜,反问了一声,道:“账册当真被毁了吗?”
唐奉贤只当他是不能接受这现实,心中尽是得意,却是指了指不远处的焦土残垣,对着一个小吏道:“去翻一翻,看看还有没有没被烧毁的账册剩下来。”
此时火势才灭,烧得连架子都不剩的库房还冒着炙人的热气,那小吏实在不愿意过去,便躬一躬身,道:“这隔间的屋子都烧塌了,便是铁也烧成了水,哪里还有账册剩下来……”
难得的,唐奉贤半点也不觉得自己被拂了面子,只转头对顾延章道:“你看?”
顾延章却是不紧不慢地道:“倒是不用翻灰土。”
他朝着站在一旁的黄老二点了点头,道:“先不忙着急找火里剩下来的,黄户曹倒是像个谨慎行事的性子……”
黄老二其实并不是户曹,他不过是户曹司中一名小小的胥吏而已。
他听得顾延章提及自己,忙的抬起头来,脸上仍旧发着白,脚也有些抖,然而人却是醒过神了一般,同手同脚地走了过来,乱七八糟地对着顾延章、唐奉贤二人行了一个礼。
“小人原是多事,半夜听得老鼠叫,因去岁库房凭证才遭了鼠咬,户曹一司上下都被罚了银钱,小人想着前一阵子顾通判府上来了人清点账册,那一个落脚的房间正正空着,便……”
他吞了口口水,望了一眼顾延章,仿佛顿时就有了勇气一般,接着往下说道:“……便把账册都搬了过去,打算等到今日交班的来了,同他商量一下,看是不是一齐把老鼠给捉出来,再将账册放回……”
一面说,一面朝右边望去。
远处的右厢房排开了三间,安安静静的,半点没有被这一夜的火给侵扰到,在满院子的烟熏火燎中,看起来格外地叫他安心。
唐奉贤循着黄老二的目光看过去,心中狂跳,只觉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眼睛瞪得鼓鼓的,逼上前去,对着黄老二厉声喝道:“私动府库账册,你可知道这是何罪?!”
“唐通判。”顾延章好整以暇地打断了他,道,“倒不忙着治罪,若是账册当真完好无损,黄户曹也算是阴差阳错,将功补过了。”
又道:“既是如此,不妨便去看一看账册可还尚存罢。”
一面说,一面朝着那几间屋舍走去。
顾延章打头,唐奉贤不得不跟在了后面,州衙中的胥吏们也跟着一窝蜂涌向了右厢房。
黄老二连忙走在前头,急急上前去把门锁给开了。
双扇门一推开,首先映入人眼帘的就是一架州衙中用来运送宗卷的独轮车——正靠在一旁。
而屋子里头,堆得如同山一般高的宗卷、账册,一垛一垛地挨在一起,挤得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距离门最近的地方,摆着三四垛账册。
唐奉贤扶着门边,看着这满屋子的账册,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
州府衙门的宗卷账册实在是太多,他从未留意过哪一本是哪一本,然而这一回,他却是再确定不过,这三四垛一定是被顾延章那一名叫做许明的幕僚抽出来,说有问题的那一部分。
眼熟的不是账册,而是其中夹着的密密麻麻的竹签子,好似在望着他笑。
——哈,唐官人,又见面了!
大火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唐奉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火灭了,他却是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了。
账册还在!
怎的办!?
他眼前冒着金星,胸膛处竟是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七万贯!
怎的办?!
第276章 离任
留给唐奉贤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距离下一次得阙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眼见再不出发,从前已经花出去的那数十万贯真铜就要硬生生打水漂,他再顾不得在此纠缠。
七万贯与数十万贯,还要添上自家老丈人帮着搭的人情,孰重孰轻,他还是分得清的。
并不是斗不过那姓顾的铜臭子!只是自家没时间了!
唐奉贤心中越发地恨。
一面吩咐幕僚、账房们重新点清楚账册中被挑出来的问题,他已是准备咬一咬牙,先把那七万贯的亏空给补上,剩下的事情,等到得了官之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自然有的是机会好生给这铜臭子捅上几刀。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在心中描摹一番自家以后是如何把这姓顾的斗得身败名裂,抱头鼠窜,便又接到了一轮迎头痛击。
“十二万贯?!”
唐奉贤失声呼道。
他贫寒出身,是高中了进士,又娶了贵妻,再得了官之后,才渐渐学着养气,平日里还好,当真遇上了事情,便再维持不住那副官模样,几乎连表情都狰狞了起来。
幕僚正要开口回话,便听一人由远而近地走了进门,道:“却是上一回小人查验得不够仔细,竟是漏了几笔大数,正巧此回库房走水,我家通判担心有什么不妥,便着小人重新核点了一遍,只怕漏了什么东西,将来便要说不清了——果不其然,小人当真做事不够精细——只是对不住唐通判了。”
唐奉贤抬头一看。
是那铜臭子门下的幕僚,从前日日来查账,唤作许明的那一个。
他懒得同一个小小的幕僚说话,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叫门客抄了几处账册上的问题,直接拿着抄本去驿站找了顾延章。
顾延章礼数周全地接待了他,却是并无半点退让之意,只笑道:“顾某初任得官,难免有些行事不周全的地方,本就性子不够灵活,如今乍得重任,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天子之托……”
一道话茬子都没有留出来让唐奉贤接。
唐奉贤只得恨恨而往,愤愤而归。
无论心有多痛,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到底还是把家中钱物拢了又拢,挤了又挤,硬生生凑出了十二万贯,又把账册给清干净了,这才同顾延章一一交割印信,交接账册,咬牙切齿地带着妻儿亲眷门客,拖着长长的车队,边骂边回了京城。
而在另一头,冷眼看着旧通判自作聪明,被新来的通判耍得提溜转,赣州城的老押司李定便似瞧了一出并不精彩的戏一般,连喝彩都懒得给一声。
唐奉贤虽然在赣州城里做了三年通判,可他在州城之中,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存在感。
赣州从来清静少事,连个强盗也无,知州是济王的大舅子,一向不管事,唐奉贤刚来时还管过一阵子,后来发现根本找不到什么借以扬威的地方,连案子都是鸡毛蒜皮的争产、**、斗殴,偶尔有一两个命案,厉害的案子他也审不出来,一般的案子也看不出他的本事,便索性连堂都不上了,将事情全数丢给判官去打理。
半年前赣州的判官得了重病,一个月里头要请大半个月假,这些个案子,就都落到了李定的手上。
他多年老吏,处理起案子来,往往在庭下便解决了,还能原告、被告两家通吃,吃得肚皮浑圆。
在赣州城里,提起州官,旁的人都把李定列为第一,虽然他只是个吏,可在城中百姓看来,他比知州、通判还要威风数百倍。
说一回知州孟凌、通判唐奉贤,城中人也许想半天都才能琢磨出来他们是谁,可一说李定,没有人不是立刻便能反应过来的——小李押司!
有小李,自然就有大李,所谓的大李押司,指的是李定早已入土的老爹。
没两日,简简单单送走了唐奉贤,李定回到州衙之中,优哉游哉地在自家的公厅里烹茶喝起来。
赣州州衙的公厅并不大,实际上,不仅不大,打外头看起来还有些灰败邋遢。
算起来,除了前衙每年都要修整,用以维护朝廷的体面之外,州衙的其余建筑已经数十年没有修缮过了。
毕竟修缮州衙,州中是没有这一项经费的,必须向朝中申请,可对于知州、通判来说,官任三年,等到好容易修缮好了,自家就要离任,这等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傻子才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