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姜个儿不高,被挡在黑压压的人群外,只看着有火团夹黑烟上九霄,知那是在滚火圈;有高过楼的两根竹竿,中央牵一条细绳索,年轻小子踩着跳跃蹲转,是上竿踏索的,田姜瞧出了一身冷汗;又有只戴红巾的猴儿拿着笸箩,不知怎地从人缝里钻出,拦在她面前要赏钱,得了铜板听得铿锵锣声,又一溜烟的钻回去了。
听得喝彩声不绝,田姜踮了踮脚尖还是难见,忽得被沈二爷拦腰抱起,搁在肩膀上坐稳,这下看清了,竖着个牌子,歪歪扭扭书“张九哥绝活”五个大字,原来那赤身的壮汉就是张九哥,正表演吞铁剑,仅余着剑把在大张的嘴外,很是可怖;在他左边是两方道士在大铁锅前烧炼药方;右边正弹琴吹萧奏一曲《凤求凰》。
至一圈看毕,沈二爷才将她放下地来,田姜又瞧着甚么,扯着他袖子来面斑驳墙前,原来是个席地而坐的大骷髅,手里用数根线提携着只小骷髅,忽进忽退、忽张忽缩做各种姿势,田姜盯着大骷髅黑洞洞的眼眶,竟莫名有种神魂渐被它吸走的感觉,蓦得视线一黑,是沈二爷的大手蒙住她的眸瞳,待得放开,她已被带离了那里。
“那是……”田姜还有些怔忡,沈二爷答疑解惑:“不过是市井艺人表演悬丝傀儡的把戏,你所见的大骷髅是真人,因施用了幻术,是以你看不见他。”
顿了顿又道:“人置于天地,冥冥间谁又在操控吾等生死轮回,便是此把戏蕴含之感悟罢。”
“不许说……”田姜听得心里难受,紧攥着他衣袖不放。
沈二爷笑了笑,语气柔和地像哄小孩子:“好,不说。”……她最近多愁善感的不得了。
恰这时,沈桓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元宵过来,一碗黑芝麻馅的,一碗鲜肉咸馅的,沈二爷没胃口,接过芝麻馅的,拈调羹舀起一颗喂她,沈桓大口吃着元宵,一面斜眼睃田姜,这肚儿里怀个团子,怎连手都不好使……还要沈二爷喂才行?他记得自个娘说过,怀他时还在地里插秧苗,硬生生把他生在了水田里……
吃过元宵,继续走十数步,入目随处皆是花灯,有吊松梅枝桠,禅师灯,月明度柳翠;钟馗灯,黑面捉厉鬼;刘海灯,丝瓜井戏金蟾;老子灯,衰颜两鬓秋生;美人灯,杏眼桃腮腰婀娜,还有各式花草禽虫灯,田姜正目不暇接时,沈二爷拉拉她,随他所指眺望去,是衙门使工匠搭的一条草束拱桥,横跨两牌坊间,用青布遮笼,桥身密置灯烛千万盏,彤云低矮游移,那拱桥穿行天际,如梦似幻。
身侧有一位少年朗朗:“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聚集四围的人们绽放笑颜,田姜却听得心底发凉。
她辄身走开,廊下挂着一盏盏苏式锦绸宫灯,灯面描着一首首字谜,能猜中十首的可赠兔子灯。
沈二爷无甚兴趣,田姜心不在焉,倒让沈桓误打误撞的得了盏兔子灯,摇摇摆摆的提在手上招摇。
田姜不禁笑了笑,沈二爷也笑了,有点点沁凉直扑额颊,抬起眉眼,白雪若飞花,竟纷纷扬扬落将下来。
第545章 惊雷起
话说沈泽棠田姜赏过灯会,乘马车至沈府二门,已见徐泾等几站红笼下翘首张望多时,满脸焦灼难掩,马车未停稳,他已疾奔过来,低喊了声:“二爷……”
“回书房再说。”沈泽棠淡淡打断他,辄身先把田姜抱将下来,替她紧紧斗篷的衣襟,温和道:“下雪了,你先回栖桐院自行歇息,不必等我。”
田姜想说甚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陶嬷嬷撑起青绸油伞,翠香搀扶着她朝栖桐院方向去,走十数步,蓦然回首,沈二爷披黑色大氅随着一行人,匆匆悄失在夜幕雪飞中。
……
书房里冷气侵人,沈容才刚笼起炭火,伺童送来滚滚茶水,沈泽棠坐下吃过两口,才让徐泾上前禀话。
徐泾神情已平静许多,拱手恭敬道:“昊王遣驿使胡岳送给二爷的信笺,今日才入京就被人劫了去,此举反常,恐是来者不善。”
沈泽棠面色一凝:“胡岳此时在何处?”
门帘子簇簇响动,沈容领着个风霜满面的灰衣青年进来,他很紧张的拜跪行礼,也不待沈泽棠问,说道:“今儿是上元节,小的恐晚间灯会道路阻塞,快马加鞭于申时进城门,却不想被守门吏拦截,领至防所,除巡城御史潘大人外,锦衣卫指挥使罗大人领六七侍卫亦在,夺去我的匣子翻个底朝天,仅取走沈阁老的信笺,即驱赶小的离开,恐大人等得焦急,是以特来告知一声。”
“劳你辛苦。”沈泽棠喜怒不形于色,命徐泾给他一两银子,又温声嘱咐:“若有人问你是曾来过这里,你只道不曾,可省去诸多麻烦。”
胡岳诺诺应承,接过银子再磕过头,仍由沈容送他出去。
房里恢复了静谧,仅有旺燃的兽炭噼噼剥剥发出声响,沈泽棠轻揉眉宇间的疲倦,过了半晌,才执笔写封信,递给徐泾:“你亲自送与永亭(冯双林)……”徐泾欲待接过,他又缩回手,将信凑近烛火烧了:“怕是门外已有锦衣卫把守,不必再冒此险。”
“不知昊王信中所提何事?”徐泾面色严肃,嗓音犹为沉重。
沈泽棠站起身背手走至窗前,但见雪霏风凛,竹折梅残,廊下五彩宫灯的影子摇曳不止,他轻声道:“昊王若有危急之言岂会交驿使转交,多半是年节拜帖之类,倒毋庸为此担忧。”徐泾这才松口气,却又听他接着说:“信笺虽无为,却备不住有心人大做文章,总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他复又坐回椅中,开始交待各方事宜,书房的灯烛亮了一夜未熄……
……
翌日辰时,田姜洗漱梳妆过,瞧窗外雪住风停,她惦记昨晚沈二爷未曾进房,嘱咐翠梅拿食盒装了小菜及燕窝粥,由陶嬷嬷随着一起往书房而来。
才走至九曲桥,已见远处人影幢幢,脚靴乱响,田姜眼皮子直跳,紧步而行,忽侍卫倪忠奔来拦住去路,拱手作揖:“前有锦衣卫数众,夫人不便相见,还是先回罢。”
田姜手握成拳,强抑气息尽力沉稳说:“二爷还未用早饭,我送些吃食来给他。”
倪忠连忙道:“食盒子交与属下就是,夫人还是请回。”
“究竟出了甚么事?你告诉我!”田姜眸光冷潋,咬着牙问:“二爷他到底怎么了?”
倪忠大冷天汗覆满额,脸色发白,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讲,索性道:“沈二爷交待的,不能让夫人过去,他说会没事……”眼睁睁见她绕过自己朝前走,连忙又阻在前:“夫人不能过去。”
“让开。”田姜深吸口气,指着水面冷冷道:“你若再敢拦着,我就跳进这潭里。”
倪忠自然是没胆拦了。
“玉堂春来”匾前站着十数腰挎绣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瞧见有女眷走来,厉喝一声:“来者何人!”
沈桓恰也立在门前,连忙同呼喝之人嘀咕几句,再朝田姜三两步疾来,狠瞪了瞪倪忠,拱手低说:“夫人怎来了?这里现乱着,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就是。”
田姜神情显得镇定:“沈二爷没吃早饭,我进去伺候他用过就走。”
沈桓深知她倔强的性子,遂转身与先前那人凑近说话,复又辄回悄道:“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黄良,与我有些交情,趁刑部周尚书还未至,你速去速回。”
田姜这才勉强笑了笑,头也不回的迈进槛,绕过云石大插屏,正房廊下除沈容等侍卫,便是四散而站的锦衣卫,把院里的雪地踩得乌黑稀碎。
沈容见是她来,似并不意外,打起猩猩红毡帘,田姜接过翠梅手里的食盒子,走进房中。
沈二爷正就着铜盆热水洗漱,听得有人来,用棉巾不紧不慢擦拭净面上水渍,睁眼见是田姜,微笑问:“你怎来了?”
田姜把食盒子搁摆桌案,也弯起唇角道:“我来伺候二爷用早饭。”她揭开盖儿,端出一碟麻油炸黄的元宵饼,又是四碟盐腌的莴苣醋泡的嫩姜、咸鲜腊鸡块及卤糟笋干,再配一大碗热腾腾软糯糯的燕窝粥,她盛了碗粥用调羹划拨热气,沈二爷伸手欲接过,田姜摇摇头,舀一勺递他唇边:“时辰不多了,我来喂二爷吃粥,您自挟饼和小菜罢。”
沈二爷看了看她,顺从地含下粥,握起筷箸吃了两块元宵饼,每碟小菜吃了大半,田姜又盛了碗燕窝粥喂他吃下,再去端来香茶伺候他漱口。
沈二爷站起脱去直裰,田姜捧来官服替他由内至外换上,她的动作十分娴熟利索,直至最后系佩绶时才缓慢下来,一个结儿系了又拆、拆了又系,翻来复去就是打不好。
沈二爷叹口气,大手握住那纤白指尖,冰冷的没有温度。
看她垂颈就是不肯抬头,以为这样他就看不见她发红的眼眶么?
她这样不哭不闹不让他烦忧的模样儿,却着实令他更加的心疼难舍。
把她揽进怀里,语气低沉又温柔:“九儿莫担心,此事皆因昊王的一封拜帖而起,皇帝正在削藩,疑吾与其有挂葛,却无切实可据能治罪,定一时耐吾不得,最坏的打算不过将我关禁数日,至于你们,他们不会动也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