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两月前赴京进秦府投亲,秦仲惊跌在椅上,五年不见,田家的九儿姑娘已成束发冠巾的男儿郎模样。
前一世那些糟心的已许久不曾入梦,不知怎的今又突然萦回。舜钰只觉口舌干燥,叫了几声肖嬷嬷,不曾有人答应,正要下炕,却听帘子响动,进来一个丫鬟,去倒了松针茶捧上。
舜钰接过茶碗吃两口,见她穿着橘黄洒花袄,下面梨花白裙子,杨柳细腰,鹅蛋脸儿,乌鬓簪着枚点翠钗子,有些故意的打扮过了,是认得的,秦家嫡子秦砚昭身边大丫鬟,名唤柳梅。
遂问她:“肖嬷嬷去哪了?方才听着院里咚一声响。”柳梅淡笑说:“是在外做官有大半年的昭三爷回府,石板路滑,小厮抬箱不慎摔了。二夫人想念,等不及明日,刚特来瞧他,肖嬷嬷被叫去跟前伺候。”
见舜钰嗯了声,她继续道:“夫人让我来捎话,夜已深,你不必拘着礼去见三爷,只管歇着就是。”说完微福了福,告辞着离去。
转身刹那,她敛笑肃面,这位小爷是二夫人妹妹家的哥儿,进京欲入国子监就学,不过是个外姓的贫亲戚,哪需她这样的大丫头亲自来一趟呢。
舜钰看她急匆匆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帘后,不由抿抿唇,茶也不想吃了,顺手搁炕边的雕漆几上。
一缕凉风顺槅窗缝透进来,她寻件衣裳披上,撑着腮重将《孟子》随手翻了一页,正是看到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
大舜仰天在旷野哭泣呼告,实因他又怨恨又思念。
舜钰魂飞魄散那刻,依稀见父亲携母亲站黄泉路口,翘首来迎她,后跟一众兄长姐姐们,衣袂翩跹,说说笑笑个不停,也在欢天喜地等她。
大哥年长她许多,平素性子最为沉稳冷静,此时却耐不住的奔来,一把将她抱起,手臂锢的她有些疼,话里道不尽的怜惜。
“小九儿一个人过得好不好?”
舜钰大哭。
她不该哭的,或许就随她们去了。
可她却悲鸣着再次重见天日,那就把自己一腔怨恨及思念皆抛却吧。
田家历朝为官,世代忠烈,反遭陷害至满门抄斩,前世她碍着女儿身,又因情所困查而不获。
现今可是大不同了!此生她唯能做的,便是让沉冤昭雪,还田氏一族清白之誉。
至于旁的,早已与垂死时堪破。
……
因是元宵节,秦老太爷命在正厅中摆十来桌酒席,定了剧团,各房一应必要到,吃宴听戏,观灯猜谜,图个团圆热闹。
一早,舜钰带着肖嬷嬷候在秦砚昭房前。他是外戚,又寄住在秦砚昭院内西厢房中,于情于礼主人回了,她也该来问安才对。
前下过一场晚雪,这两日阳光晴好,黑瓦屋檐落下水串,嘀嗒嘀嗒个不停。
穿堂处种了松柏,有个石彻的四方小池,浮了层薄冰,隐见红鲤摆尾,一只猫儿弓背蹲池沿垂涎。
几个丫头正在扫雪,舜钰看了会,再收回视线盯着丁香色绣竹棉帘发呆,过去已快半个时辰,报传的丫头只让她等着。
肖嬷嬷看看她脸色,低声劝慰道:“昭三爷昨夜半才回,又同夫人闲话久些,寅时方困下,不如过会再来问安也好。”
舜钰抿紧了唇,跺跺发僵的双脚,有些犹豫,却见帘子一动,柳梅端着铜盆出来泼水,见着她只笑道:“三爷还要睡觉呢,只叫你不必等了。”
柳梅不曾梳洗,还穿着昨晚看到的那身衣裳,梅花盘扣松散了几颗,一缕乌梢俏掖进颈里,眉眼间溢出几分娇俏。
看着她这副姿色,肖嬷嬷神情突得一冷,舜钰无所谓的转身,沿游廊朝外走,昨同秦仲说好,由他引领着去吃元宵宴的,时辰已有些耽搁,秦老太爷是个古板严正的脾性,只怕会心生不喜。
舜钰暗叹口气,不知秦砚昭何故这样捉弄她,此时他俩还不曾谋面,亦无前世里那些解不开的仇怨。
出了院门,她站了站,鬼使神差地扭头朝门上高悬的匾额望去,瞬间有些怔忡,原该是类似清和院还是清阑院这样的别称,她虽记得有些模糊了,但决计不会是“玄机院”这三个黑底鎏金的大字。
第3章 吃戏酒
舜钰随着秦仲穿园过巷,很快至翰墨院处。
各色花灯目不暇接,树上、山石、窗门皆满挂,前廊更是几步垂一只,灯面除绘梅兰竹菊外,还附了题诗谜面。
几个垂髫稚童抓耳挠腮的猜着,丫鬟小厮也三两躲懒来凑趣,各房主子交待过,若能猜得对,可去领金锞子。
这是每年秦府的重头戏,秦老太爷偏爱聪明伶俐有才学的下辈,最不吝这方面的打赏,今这金锞子是浇铸成柳叶状的,比往年份量更实些。
舜钰边走边溜眼记了几个谜面,只道简单易猜。
走十数步方至正厅门前,放眼尽是各式锦绣花灯,高低次落挂吊,厅内用冰裂纹菱花槅扇门把厅分左右两区,左是府中小姐媳妇等女眷,右则是各房老爷少爷,和请来的宗族长者或子弟,十来桌席已是坐得满满当当。
最前面搭好了戏台,还未开演,时不时有鼻抹豆腐白的丑角,上下翻腾热场,逗得众声喧哗,笑语鼎沸。
秦仲领着舜钰绕席朝里走,不远便见秦老太爷端坐如意云头纹交椅上,头戴四方平定巾,着一身青布大袍,正淡定吃茶。
同席的有大老爷秦良,三老爷秦林、五老爷秦皓,还有两个少爷,分别是三老爷的二子秦砚宏、五老爷的长子秦砚春。
靠槅扇门簇立了五六个倒茶递馔的丫鬟,皆穿一色的荼白棉袄及裙,外罩水红比甲,十分简素。其中一个见他们过来,忙去取了黛绿缠枝莲纹的圆垫,摆秦老太爷的脚前。
舜钰上前跪下磕三头,说些寿比南山的吉言祥语,方算正式见过礼。
秦老太爷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着青布直身直缀,朴实乖觉的模样,已有几分喜欢,吩咐丫鬟多给了押岁钱,命他不要旁去,和秦仲一道坐他身边。
待舜钰坐下,逐又问他家中情形,可有进学,听他嗓音虽稚嫩,却对答如流,且又说为院试案首,获廪生之名,此番是得肃州府学举荐,进京入学国子监而来,也不过才十六七年纪。
众人皆暗啧舌,对他一时另眼相看。秦家祖上也曾出过一甲状元榜眼之流,做过二品以上大员,如今子孙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也就大儿秦良和长孙砚昭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现分做着四品和五品的官儿。
秦老太爷扫一眼砚宏和砚春两个孙辈,同舜钰差不多的年纪,正为块酥油鲍螺争抢不休。
只觉吃相难看,举止粗鄙,实看不出有大才能之相,顿时心中凉了一截,默了半晌,朝秦仲蹙眉问:“听说砚昭昨晚已回府,此时不来吃宴是何故?”
话音未落,便听有清朗声传来:“谁说没来,是祖父不曾正眼瞧我。”舜钰仰头,身侧不知何时,立着个轩昂青年,一身崭新的石青色团花绸杭直裰,发束起戴网巾,面容清隽,或因昨夜没睡好,眉眼间显了一抹淡淡的疲倦。
他利落的跪下给秦老太爷磕头,又朝各房叔叔分别见了礼,趁这当儿,但见个小丫头端过一张椅,踌躇着不知该摆何处,舜钰便从秦老太爷身边挪出地来,帮衬着把椅放好,小丫头细眉细眼的,朝她笑笑,福身走开。
待秦砚昭在秦老太爷身边坐稳,秦仲笑指舜钰道:“你还没见过他!这是肃州姨母家的哥儿舜钰,你的表弟,现暂住你院子西厢房里。”
“表弟?”秦砚昭视线落在舜钰脸上,噙起嘴角打量:“有没有认错?这明明是张女孩儿的脸。”
众人朝舜钰齐齐看来,都笑着称像。秦仲额头冒汗,声拔高了些:“砚昭不可妄言,你表弟只是略长得精致些!”
舜钰的心一吊,却很快平静下来,朝砚昭拱手作揖:“实因自幼体弱多病,母亲便把我当女孩来养活,言行举止偏了秀气,表哥提点的极是,日后定当努力矫正,免得再引人猜疑。”
秦砚昭嗤笑一声,摇头道:“我说着玩笑一句,你们慌什么?”将方得的押岁荷包扔进她怀里,神态戏谑:“拿去,权当给你压压惊。”
舜钰手握拳,强自抑着一丝怒火,这男人对她的恶意,实在莫名其妙,前一世她是欠他的,可这会儿,重新来过,她根本不想和他有一丝牵扯。
丫鬟恰过来续茶,陆续又摆上各色糕点。秦老太爷拈髯问:“昭儿年后可还要去地方为官?”
秦砚昭放下茶碗,笑答:“旧年整年孙儿都在徐淮一带监管水利,不曾归得家中,李尚书体恤,现调配我分管织造局,倒可留京许久。”
三老爷秦林很是赞许:“织造局是个好去处!原以为你会子承父业,进太医院当职的,现却另有一番出息,定会前途似锦,极好!”
五老爷秦皓经商,主打买卖是棕丝、藤竹生意,听得秦昭竟入了织造局,顿时心思活络,那脸上笑容愈发亲切,话也愈发多起来。
大老爷秦良鼻息处冷哼一声,低得让人难以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