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角艰难撑起一点笑,几乎赌气似的说:“如今我全部知道了,世子也可以杀我了。”
“我怎么可能杀你,我也不会让皇上杀你的……”他时而清醒时而又语无伦次,握住她肩膀的手忽然间加重力道,“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苏棠吃痛,皱起了眉头:“凶什么凶?整天就知道拿乔摆谱,就知道凶我吓我欺负我,你还会干点什么?”
方重衣不知是醉酒变迟钝还是被她的话刺激,眸子里的流光慢慢黯下去,呢喃不清的声音低低道:“不凶你了,不欺负你了。”
这一服软,她反倒有点接不上话,平日自己稍稍反抗便会换来各种各样强势的压迫,今天话说得这么重,他反倒步步退让?
照理说,喝醉酒的人不是更无法无天吗?
大概是酒喝多了不好受,方重衣微微低着头,敛目养神,额前碎发投下错落的阴影,遮盖了精致如画的眉眼,那双手仍然抵着她肩膀,不肯放开。
苏棠一时也忘了赶他,细细回味之前群臣跪拜的那一瞬,几乎难以想象主宰天下的九五之尊……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难怪当日在文极殿,只有她一人是面见太后,皇上恐怕是有意回避她的。
醉酒后的方重衣性情大变,再加之光线朦胧,没了平日的凌厉感,苏棠心底的防备放松,鬼使神差就问出口:“既然你们是孪生子,为什么世子没有当皇上啊?”
他迟钝地抬起头,迷离的眸子闪了闪,慢慢道:“登基那天我睡过头了。”
“……”
这什么胡言乱语?!
苏棠觉得自己太傻,跟一个酩酊大醉的人说话,不是对牛弹琴吗?
“对了。”她脑海里火光一闪,“考待诏时在试场出现的皇上,难不成是你?”
醉意深重的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苏棠顿时醒悟,难怪跟当初签卖身契一样,剥削压榨如此熟练!
她压下心头怒火,盯着地上的菱格地砖,冷静道:“这么晚了,我想休息,再说一个姑娘家的屋子,总不好让人随意出入……世子爷一言九鼎,既然说不会欺负我了,那就还是离开吧。”
房间里静默如水,烛光将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映在墙壁上,彼此都纹丝不动,仿佛无声的对峙。
抵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点一点卸了力气,良久才完全松开,微哑的嗓音轻轻“嗯”了一声。
夜寂无人,声音透出几分寂寥。
不知是不是苏棠的错觉,方重衣的气息不太稳,不像是醉酒的缘故,带了点虚弱。
“那我走了,你……”
方重衣说到这,莫名其妙就卡壳了,像是喝断片忘了词,眸子里也雾气朦胧的。他晃晃悠悠推开门,踏上走廊,一路东倒西歪地离开。
苏棠长舒一口气,趁人出去了,赶紧轻手轻脚把门关上,没带出一点声音。
大门落锁的一瞬间,摇摇欲坠的方重衣猛地撑住墙,喉间一阵腥甜,咳出口血来。
胸口仿佛淤积了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石子,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小刀细细密密割过,紊乱的气息在体内胡乱冲撞,四肢百骸却是僵冷的,几乎要没了知觉。
方重衣不知自己撑不撑的过今晚,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走。
倚着墙的身子慢慢滑下去,靠坐在地上。
*
苏棠猫着步子回茶室,拿撑杆把天窗关上了,又仔细检查每道窗户的锁是否扣好,才安心地去沐浴更衣。
浴房早就备好了热水,寝衣澡具等也一应俱全,还很有情调地备了些木樨花花瓣,洒在浴池中没一会儿就馨香似溢。
一池水光缓缓流淌,暖人心神,她懒懒趴在池边,几乎小睡过去,直到腹中咕咕作响,饥饿感屡屡来袭。唐音送的点心没吃几口,加上热水泡太久了,竟觉得饿的发慌。
她随意披上寝衣,出了浴房,披头散发去茶室找吃的。那盘点心还好端端放在茶几上,她走过去,想也没想就抓起一块紫米糕,到手的触感却不像点心,无骨的、软绵绵毛刺刺的,定睛一看哪是紫米糕啊,一只花斑点的大昆虫,触角长到天际,带毛的腿还在拼命蠕动。
“啊——!”
苏棠跳起来把它甩出去,偏偏那玩意儿还会飞,呼扇着抖开鞘翅在空中横冲直撞,时不时向她撞来,还发出渗人的“嘤嘤”声。
她吓得眼泪乱飞,抱头鼠窜,趁它没在门边转悠撒腿就往外逃,结果还没迈出房门,就撞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慢悠悠步入茶室,袖子一挥,抓住了在空中乱晃的昆虫。
“一只天牛而已,没事。”
说着,便打开窗户,迎着夜风将它扔了出去。
处变不惊的身姿此时在苏棠眼里,简直可以担上“顶天立地”四个字,甚至忘记一件事,他怎么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
“世子大人从小养尊处优的,居然还认识天牛……”苏棠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定神,不忘偷瞧他一眼。
“养尊处优,早就死了。”
灯光昏暗,修长背影安静地立在阴影里,平淡的声音几乎令人心惊。
苏棠听得一愣。
见方重衣转身回来,她才醒悟,后退半步结巴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才想起刚刚客厅传来破门声,想必是听见自己的呼喊才冲进来的,既然如此,这人岂不是一直守在门外?
方重衣垂眸不言,面色如一潭死水,看不出情绪,平日的不可一世、轻狂桀骜统统不见了,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不动,不说话,像一尊木偶。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这样的方重衣太诡异了,令她心中惴惴不安,也没忍心再强行赶人走。
他目光微动,看那碟点心被打翻在地,糖糕粉末撒得到处都是,缓慢地启唇:“还饿么?”
苏棠见他目光落在地面上,又看一地的碎糕点,才知道他的脑回路到底怎么来的。
“有点吧。”
她觉得今晚的方重衣太反常,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其实那阵饥饿感刚刚已经被吓回去了。
方重衣点点头,径自往茶室角落那扇小门走。里边是一间格局精巧的厨房,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有砂锅汤勺,油盐酱醋也不缺。但因为船上的布局所限,加上要防火防烟,没修大灶台,只放了燃炭火的小火炉,本意就是用来温一温糕点什么的。
第50章 茉莉糖
苏棠站在门口, 露出一颗脑袋往厨房里边偷看, 那人背对着她, 正在橱案边翻找什么。厨房的烛光柔和,他的背影也显得十分安静,温柔。
“世子这是要……下厨么?”苏棠仔细观察了会儿, 见他竟是在找食材,有点不敢置信, 他平日在侯府里一大堆人伺候, 恐怕连厨房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要下厨,会不会直接把厨房烧爆炸了?!
方重衣一直很沉默, 翻遍了架子上的食材,只有素蛋、红小豆、酒酿,和一些新鲜水果。
“吃不吃米酒?”温淡的声音有点哑。
等了片刻,没得到苏棠的回答, 他便自顾自动起手来。
苏棠见他已经开始挽袖子点火,只好默认了,正好,她晚上的确没吃饱。
夜里温度骤降, 总有丝丝的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 她不自觉哆嗦一下,裹紧了身上的寝衣, 抬眼便看见方重衣的目光偶尔飘来,看她一眼。
她长发披散, 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湿气,寝衣便有些贴身,玲珑的身形也显露出来。
想到这里,苏棠顿时感到窘迫,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两人隔着一丈多距离,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样的。
“多穿件衣裳。”方重衣说完便不理她了,开始专注做手上的事。
苏棠松了口气,原来他只是担心自己穿少了。
她急急冲回卧房找了件外衫披上,又用绸带将长发绾到一侧,随意打了个结。
回到茶室的时候,便听见小厨房里传出咕噜噜的汤水声,已经有声有色了。她在门框边探出脑袋,看见方重衣静立在小灶边,拿着汤勺在锅里匀速地、不疾不徐地划圈,而且只顺着一个方向。
目光好像很专注,又好像空洞无神。
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为了打破这种诡异气氛,她清清嗓子,没话找话地问:“想不到世子还会下厨……”
“炒饭、煮粥,都还可以。”
那不就是只会热点主食吗,吃不好也饿不死的程度吧?她暗暗腹诽。
好巧不巧,再抬头时,方重衣也正好转头看她。两两相对,他的目光像蒙了一层虚幻的雾,显然是酒劲儿还没过。
他停下手中的汤勺,忽然道:“你过来。”声音还残留平日清冷威严的凌厉感。
苏棠垂着头,不情不愿碎步走过去。
方重衣见人来了,随手将一堆糖盐醋罐子推到案台边,问:“喜不喜欢吃甜的?”
寒毒侵入经络和脏腑,他现在连唇舌都是麻木的,味觉也失灵,根本分不清调料罐子里那些细白的砂是糖还是盐。
苏棠点头道:“喜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