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士冷眼旁观了一会,冷然出声,“你身为内监,私自勾结外臣,插手边务,冤枉在何处?”
“奴婢不敢,奴婢没有。”木诚想也不想,立刻否认。他不能认,他耗费多少心思,吃过多少苦头,终于爬到了这个位置,怎么可能甘心认输?!
“都是泰宁侯,是他攀诬奴婢——”
泰宁侯忽然抬头,目光嘲讽,嗬了一声。
木诚一顿,他虽恨泰宁侯,也不是不心虚,从前他与泰宁侯来往那些把柄,以泰宁侯为人,天知道留了多少在手里。他下意识改口:“是代王,是代王陷害奴婢,奴婢敢对天发誓,绝没做过那样的事!”
方学士并不信,喝道:“胡言乱语,代王为何要陷害你?”
“因为,”木诚心脏乱跳,脑里几乎是一片空白。针对他的罗网早就织下,他却直到刚刚才醒过神来,完全没有准备对策的时间和机会——
他目光恐惧地游移着,与朱成钧对上。
朱成钧的眼中一片平静,既无急切,也无得色。但不是说他这个人就有多么淡然,他只是看木诚的目光像看一个死人而已。
当然不需要付诸什么情绪。
无穷的恶意陡然自木诚心中升起,他没有亲身与朱成钧打过什么交道,但他们的人生所历奇妙地几度重合,大同,崇仁,京城……
“因为代王要报复我!”木诚眼里闪出光来,绝望又狂热,“皇上,代王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深恨奴婢,皇上知道为什么吗?”他不要人问,脸颊上的肉抽搐了一下,伸手一指,“为了展谕德!”
方学士直觉底下的话不好听,急急喝止:“皇上跟前,你胡说些什么?越来越荒唐了,还不噤声!”
木诚根本不畏惧他,这一年的风光得意已经让他明白,顾命大臣又怎么样?手伸不进内宫,只要能说动朱英榕护着他,谁都拿他没办法。
“皇上,奴婢没有胡说,”他大声道,“奴婢在崇仁时,代王与展谕德也正在那里,那时候两个人就好得不寻常,先逆贼临川郡王都知道,不然怎么好端端给代王送了两个娈童?代王好手段,用计蒙骗皇上,洗清了自己,但他与展谕德之事,并不是假的!”
朝官们目瞪口呆。
好好地审着案子,眼看快水落石出了,结果审到同僚的风月上去了,还当着小天子的面,这算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开口发言,但一瞄朱英榕的脸色,又迟疑地缩回了步子。
上首的朱英榕:“……”
他脸色白到几乎透明。
他的老师,跟他的母后,又跟他的王叔——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恨到说不出话,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僵在御座上。
于木诚来说,没人喝止他,他就是得了鼓励,他不停歇地继续说下去:“奴婢从前不敢说,怕得罪代王,没想到代王仍然不肯放过奴婢。展谕德失了圣心,代王却以为是奴婢害了他——对了,还有和展谕德同门的户部主事许异,他身世可疑,居心叵测,展谕德不知回避,还一直与他来往——”
展见星忍无可忍,厉声道:“许主事对朝廷一片忠心,如今闭门在家也是循朝廷惯例,他为官以来,所为桩桩件件可查,木公公要给朝廷命官扣罪名,先拿出证据来,所谓‘叵测’和‘莫须有’又有什么区别,这三个字可不够!”
木诚窒住片刻,展见星的口舌之利他不是第一回 领教,这时反应过来占不到便宜,但展见星与朱成钧正立在他面前,看似不再有交集的两个人,却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他蓦然得到了新的提示——
“展谕德教训奴婢的好。”他阴阳怪气地道,“不过代王对谕德一往情深,为谕德至今不娶,这总是证据确凿了吧?说起来,谕德好似也一般呢,怨不得代王冲冠一怒,要拿奴婢为谕德出气了。”
展见星怒红了脸,她已做好最坏打算,并不惧怕木诚再怎么进她的谗言,但木诚走投无路胡乱攀扯,却连朱成钧也扯了下去,朱英榕对这样的事本有心结,若再犯了糊涂,留木诚喘息时间,事态将滑向哪一步,必更加难以控制。
她心思疾转,还在思想对策之际,朱成钧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来:“继续编,怎么停了?”
“……”木诚噎了一下,“王爷不必动怒,奴婢——”
“我没动怒,”朱成钧打断了他,他脸上非但看不出什么怒色,根本就是满不在乎,“你编得还不错,这么多话,喜欢说,到我跟前来说。”
木诚心中有点警惕,但他这一跤跌得太突然,恐惧催生出亢奋,更有愤恨难言,一股气顶着,爬起来向前便道:“不知王爷还有什么指教?奴婢总之是实话实说,没有半个字虚言,王爷就是挟私报——呃!”
他一行说,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刚好走到朱成钧跟前,而后声音戛然而止,这最后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
因为朱成钧手臂一伸,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木诚:“——!”
他喉间嗬嗬作响,眼睛一直瞪大,瞪到眼珠快凸了出来——
“阉侍木诚蛊惑君心,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挟私报复构陷大臣,本王受先帝榻前遗命,今替先帝与朝廷,”朱成钧松手,手臂重新垂下,他低头,把手掌在身侧衣裳上擦了擦,才说出了下文,“诛了你。”
砰。
木诚仰倒在金砖上,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
他似乎还能听见些什么,还想反驳,他哪里算祸乱朝纲,天子还未正式亲政,他根本都还没来得及做多少事……
最后一点灵识消失。
他再也来不及了。
满朝哗然!
第158章
“护、护驾——!”
不知哪个愣头青朝官颤悠悠地叫了一嗓子, 高大威武的侍卫们自殿外涌入, 朝官队列受到冲击,变得东倒西歪,情势一下子混乱起来。
“这这这真的杀了——?”
“杀得好!快让我看看,到底死了没有——”
“哎呦,谁踩本官的脚?!”
乱糟糟的喧嚷里, 方学士被惊回神,立即喝道:“乱什么, 都镇静下来,不许胡乱走动!当值的御史呢,把喧哗的人都记下来,送呈吏部,算入岁终考绩!”
顿了顿, 又转向侍卫们:“此处没有刺客, 不必护驾, 尔等退出去, 在殿前当差即可。”
侍卫们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朱英榕仍高居御座,左近并无可疑人等,犹豫片刻后, 在统领的带领下, 如流水般又退了出去。
但未及全退,走在最后的统领半只脚还卡在门槛内之际,猛然一声稚气尚存的尖厉叫声响起:“站住!将——”
朱英榕惊喘着, 手指也剧烈颤抖,但仍坚持着指向了下面,“将代王——”
“皇上!”展见星脑中近乎空白,凭本能喝出口,她不能让朱英榕将处置的话说出来,天子一言九鼎,哪怕是错的旨意也一样,局面将很难挽回。
“请皇上三思。”她跪了下来,伏地恳求。
“……”
朱英榕不只是手指颤抖,他全身都开始抖,眼睛直瞪瞪地,道:“好,你好。来人,将代王与展见星一起打入——”
“皇上。”
他的旨意再度被打断了。
“……方先生?”朱英榕循声看去,瞳孔缩了一下。
朝官们炯炯的眼神都跟着过去。方学士闭了下眼,喉间吞咽着,费力地咳嗽了一声。
他的病一直没有大好。
他重新睁开眼来,眼中疲倦非常,也清明非常,与朱成钧对上。
朱成钧眉目不动。
事实上从他扼杀木诚后,无论殿里殿外乱成了什么样子,他再没有动过。
“代王目无纲纪,胆大胡为,惊扰圣驾,其心既妄,其行也无状——”
方学士缓缓出声,一个个罪名报出来,朝官们不觉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他得出的最终判决。
“着禁军即刻驱逐出京,遣送封地,无诏不得踏出封地一步。”
展见星蓦地抬头:“……”
她一颗心如被丝弦系紧拉起,忽然弦断,重重地落了下来。
与她相反的是,朱英榕本来手指已放了下来,此刻不可置信地将眼睛重新瞪大:“——!”
这算什么惩罚?!藩王无诏本来就不得入京也不得离开封地!
他心里明白,但惧极怒极惊极,诸般情绪冲到了顶,话都堵在心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学士没有旁顾,他的身躯苍老而又有一种坚韧挺拔,冷冷地对着朱成钧道:“代王,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冲撞圣驾吗?那本官可不能容你了!”
朱成钧与他对视片刻,收起了目中的意外之色,道:“知道了,我走便是。”
他没再看任何人,转身便向殿外去,背影疏淡离尘,居然吸引了几个朝官看得回不过神——事了拂衣,可真痛快利落啊。
朱英榕的感觉就很不好了,近侍的尸体还横在底下,朱成钧的背影越去越远,他一阵头晕目眩,向后歪倒:“……”
“皇上!”
“皇上!太医呢,快叫太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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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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