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淡定下来了,和王鲁理论:“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但王爷,王先生,我们王爷只知道,就是遭到了持有这种箭支的人的刺杀,我们王爷念着亲情,暂时还没有上报,但展县令那里职责所在,不得不具本上奏,朝廷诘问恐怕是早晚的事,我们王爷在病榻上,实在也很想知道真相。”
这就是问朱议灵要交待了,这事要真和朱议灵毫无干系,他根本不必搭理,也上书喊冤就是了,但——
朱议灵的眼神闪了一下:“叫九郎放心,这个人胆大包天,敢在江西地界上行刺郡王,还妄想嫁祸本王,本王绝不会放过他!”
**
傍晚时,秋果坐着车一路颠簸着回来了。
他进朱成钧的屋子是不必敲门通传的,进来就抱怨:“爷,你连我也瞒着,不把话说清楚,可吓死我了,差点露馅——!”
他一下像被掐住脖子,瞬间止住了声音。
内室,昏黄柔和的灯光下,他那个据说足足要在病榻上“卧”上半个月的爷龙精虎猛地背对着他,双手撑在床上,腰背线条流畅有力,正把一个人按在身子底下。
秋果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认得出那身青色的官服。
天也——
……遇一回刺,他家爷好像出息了?
秋果同手同脚地倒退出去,甩下帘子,恍惚地想。
第106章
……
秋果的进来又退出, 对朱成钧没造成任何影响,他头都没回,继续把身子底下的人困着, 并向她发出质问:“你这就要走?”
展见星无法这么淡定,她忽然被拉上榻掀翻, 摔懵了, 才没反应过来, 惊醒之后, 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挣扎开了:“什么走不走, 你让我起来再说话!”
这种由下而上的视角令她心理上产生极大压迫感,她慌得连朱成钧的脚伤都顾不上了,何况外面还有个秋果——这像什么样子!
“我不。”朱成钧腾出一只手来把她肩膀一按,就轻轻松松把她压了回去,然后他继续说他的, “起来你就走了,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他连日卧床,既不出门, 衣衫也不必齐整,穿身玄青衬道袍,衣带松垮垮打了个结, 再里面连件中衣都没有,胸膛半掩半露, 白晃晃一片,展见星气急了刚想瞪着他理论, 不留神一眼瞥见,饶是连忙扭头,一下也被耀得眼睛生疼。
她头更疼:“这怎么说话,九爷,你看看你,你——成何体统!”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他知道展见星是个姑娘以后,倒也有点自觉,把自己衣襟拢了拢,嘴上不以为然:“是你看我,又不是我看你,吃亏也是我吃亏。”
正常情况下展见星都不一定辩得过他,何况是这种时候,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坚持但是徒劳无功地把一张冷脸摆出来:“你让开。”
朱成钧不大想,他也没从这个角度看过展见星,她被他压制得只能仰躺在散乱的丝被上,眉头紧蹙,嘴唇抿着,满面隐忍无奈,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脖颈,三分荏弱外,足有七分动人。
他光是看着,喉间就不由滚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渴得厉害。
气氛越来越不对,尽管展见星说不出不对在哪里,她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在心里定了定神,把脸又冷上两分,不再管他什么模样,转回来就要翻脸,但上方忽然一亮——却是朱成钧抢先她一步翻身而起,屈起腿坐到床尾处去叫人:“秋果!”
秋果本没走远,正在帘外竖着耳朵浮想联翩,听见传唤,小心又好奇地掀帘探进一个头来:“爷?”
“倒茶。”
“哦哦。”
他连忙答应着进去,到桌边摸了一下茶壶:“凉了——”
朱成钧打断他:“就要凉的。”
夏日里喝凉的也不妨事,秋果便倒了递过去,朱成钧仰脖一气喝了,又叫他去倒,连喝了两杯,才把屈起的腿放下了,另换了个舒适点的坐姿。
他眼睛没闲着,张口就道:“展见星,你站住。”
这个过程里,展见星早从床上起来了,尴尬得不敢看秋果一眼,贴着门边就要溜出去,被叫住,不想回头:“九爷,我还有公务,不能在此耽搁了。”
“那你的东西也不要了?”
什么东西——
展见星一愣,蓦然转头,只见朱成钧举着几张笺纸,气定神闲地冲她挥了一下。
那是她带来的奏本草稿,郡王遇刺,于公于私她都要往上报,朱成钧被追杀的细节她不是非常清楚,才在日暮落衙后前来向他询问。
为求准确,她把写好大半的草稿也带来了,让他确认一下有无出入,这件事本来办得很顺利,前后只用了一刻钟左右,但就在办好以后,她要走时,他忽然不满发作,她人被掀翻,草稿也散落到床铺里面去了。
她不得不慢吞吞走回去,伸手:“还给我。”
朱成钧飞快把草稿往身后一藏:“不还。”
展见星:“……”
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但朱成钧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指了指那边桌旁的椅子:“你坐。”
然后就转向秋果:“说吧,你去临川郡王那边都怎么说的。”
提到这个,秋果来了精神:“爷,你问这个,我还糊涂着呢——”
他先一五一十地把去临川郡王府的情形学出来,然后忙忙问道:“爷,我觉得他们的反应都太奇怪了,好像挺发虚,但又不是那么虚?我最后叫临川郡王给我个交待,他还真大包大揽地答应了,我这差事办是应当办成了,但办得我都不那么明白。”
朱成钧了然勾唇一笑:“这就对了。”
展见星也明白过来,忍不住道:“不错,必定就是他去怂恿了七爷。”
不然别说一支假箭,就是一支真箭,他也犯不着这么紧张,还把自己搅和进来,他的答应,实际等于将他们的怀疑坐实。
想罢这因果,她才迟来地从心里生出一股悚然来:她因为还要忙着汤山村受灾的事,奏本还没来得及写好,他闲着随意一出手已经把朱议灵的成色试出来了,这份对人心的揣测之深,以及设局间的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她虽早有所知,仍旧不免惊异。
如此天分——
怎么还同时好意思跟她闹着“我不”、“不还”这种稚童般的把戏呢。
展见星真是费解,也真是无可奈何。
“是七爷?”秋果惊道,“是七爷!”
说到第二遍时,他也恍然大悟了。
不需谋面,有了朱议灵的不打自招,朱成钶就不可能藏得住了。
只不过朱成钶并未聪明到在兵器上做手脚,是朱成钧帮了他一把。这一把实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朱议灵与朱成钶本没什么深厚情谊——连情谊都没有,双方只是短暂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既不可能去当面向他求证,而即便求证,朱成钶否认,朱议灵也不会相信,他坑了人,朱成钶就势反手回来坑他一把,太自然了,哪怕朱成钶真拿得出自己无辜的证据,他都会认为是假的。
“哇,爷,我懂了,怪不得你不提前告诉我,你就要我生着气去质问临川郡王,这样他才会更以为我们真的相信是他派的人追杀爷,就不会想到假箭跟我们有关系了。”
朱成钧点了下头:“嗯。”
秋果迫不及待地道:“爷,那下一步怎么办?两个都不是好人,把他们都打跑了才好!”
“费这劲干什么?”朱成钧却道,“狗咬狗,你看着就是了。”
秋果觉得不足:“那赢的那个不还是逍遥法外了吗?”
朱成钧暂时没理他,向展见星扬了下下巴:“你猜,谁赢?”
这说的是正事,展见星渐把之前的尴尬忘却,沉思着道:“只怕是临川郡王。他的势力至今没有真正为人所知,而七爷伤病之身,精力有限,又未别立门户,能动用的人手有限,临川郡王真要对付他,他难以匹敌。”
秋果瞪大眼:“那不等于罪魁祸首还好端端的?”
“那也未必——”展见星想着,慢慢道,“临川郡王想挑九爷与七爷自相残杀,最终结果却是他与七爷争斗,临川郡王并不愚蠢,早晚会回过味来。倘若先前铸私钱与抚州知府自杀一案与他有关,他等于是第二次败在九爷手下,连败两次,他,以及他背后的宁王一系,应当知道把多出来的野心收回去了。”
她说到此处,心中一动,凝视朱成钧:“九爷,你……是有意如此?”
朱成钧向她眨了下眼睛:“我有意什么?”
“九爷,我不信你不明白。”展见星有点坐不住,她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七爷恨意太重,跨县派人追杀你,他阵势弄的不小,认真去查,查到他头上恐怕并不难,但那时候,你与二郡王将无可避免地对上,二郡王即便不心疼儿子,为面子也不能坐视旁人将七爷扣走审讯,闹腾起来,他在东乡存身不住,朝廷调他来此的本意就失去了——”
朱成钧动了下眉头,嘴角也扬起来了:“展见星,你对我很有信心嘛,怎见得就是他存身不住,不是我走?”
“……你就别谦虚了。”展见星道,“二郡王从前能欺负你,也就仗着他年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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