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阮妃的那双儿女,正是如今的圣上和灵樱长公主。
今上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生母阮氏平反冤案,诛杀当年密谋此事的张皇后一党。至于当日依附于张皇后的那些妃嫔们,或被下令为先帝陪葬, 或被以其他罪名赐死,或被发配到东陵为先皇守灵。只有章嫔因抚育今上与灵樱长公主有功,被擢升至太妃位, 尊章太妃,一应吃用礼遇等同太后。
章太妃却并不贪恋这份姗姗来迟的无上荣耀, 待新朝稳定之后, 便主动请求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到兰若寺斋戒礼佛, 为今上和长公主祈福。
自入兰若寺,章太妃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来往。这次她老人家突然开了尊口,东平侯夫人就是心里再多惊讶和揣测, 也是断不敢不来的。
章太妃修行之处在静心院,内里结构简练,一间卧室, 一间禅房,和一间茶室。院中还有一个小库房,用来堆放杂物。负责照顾太妃日常起居的,也都是原来太妃宫中的老人。皇帝嫌那两个嬷嬷年纪太大,不止一次要送几个年轻机灵的宫女过来侍候,都被章太妃推拒了。
“都是正当碧玉年华的好姑娘,你若不喜欢便放出宫去,何苦让人家来山上跟我这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老婆子呆在一起?”章太妃如是说。
此刻,东平侯夫人便是坐在那间干净简洁的茶室里,惴惴不安的等着章太妃出现。
“是云霄来了吧。”
大约一炷香.功夫后,一个身穿素衣、满头银发的妇人从外面进来了,手中握着串小叶紫檀念珠。
“云霄见过太妃。”
东平侯夫人慌忙站起来,面朝着茶室门跪了下去。
“快起来,快起来。我已是尘外之人,受不起你们这些大礼。”章太妃笑着让人把她扶起来,自己先在榻上坐了,道:“这一路过来累坏了吧,快吃口茶。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件要紧事和你商量。”
“太妃若有吩咐,直接让人知会云霄一声便是,何须耗费心神亲自和云霄说。”
东平侯夫人恭谨的站在榻边,笑道。她面上虽不动声色,听到“要紧”两字时,还是忍不住心绪一紧。
章太妃道:“不过说两句话,动动舌头的功夫,哪儿耗得了什么心神,你快坐下,别老站着了。在我这儿可不许拘着。”
东平侯夫人这才贴着圆凳一角坐下。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章太妃叹了口气,向来淡静的面上难得露出几许伤感:“想必你也听说了,昨日夜里文昌伯太夫人去了。”
“是。”
东平侯夫人垂目应了声,有些不明白为何章太妃忽然要与她提这个。
“你也知道,皇帝是个重情的人,之前为了不让文昌伯府的事连累到太夫人,特意把她送到了洛阳行宫那边。谁成想才这么些日子,太夫人竟旧疾复发,没等到医官过去,就撒手人寰了。”
章太妃拿软巾拭了拭眼角。
东平侯夫人哪里还坐得住,立刻站了起来,到榻边劝慰道:“太妃节哀。太夫人死于旧疾,而非文昌伯府之祸,也算是善始善终,寿终正寝。她老人家泉下有知,定不忍看圣上和太妃如此伤心。”
章太妃点了点头,抚着她手背道:“我也是如此劝圣上的。圣上却说,他最伤心的莫过于文昌伯府子孙不肖,以致太夫人死后,连个给她守孝送终的人都没有。我怕皇帝伤心过度再伤了身体,便提议在宗室之中挑选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儿郎,过继到太夫人名下做义子,为太夫人守孝祈福。皇帝听后也觉得是个好办法,这才稍稍缓解了些悲痛。”
“这、这倒的确是个好法子。”
东平侯夫人有些勉强的笑道。
章太妃慢慢拭干泪,殷切的望着她道:“我听说,你素为严母,教导有方,东平侯府的两个小子都是仪表堂堂,年少有为,在这一拨子弟中很是出类拔萃。你可愿过继一子到太夫人名下,帮着皇帝渡过这次难关?”
“我……”
东平侯夫人脸色一阵青白,绞着帕子默了好半晌,才浑身力气似被抽干一般,嘴角颤颤抽动着笑道:“只要能为圣上分忧,云霄做什么都愿意。”
次日雨停,东平侯夫人带着章太妃赏赐的一卷《南华经》下了山。据说,那经书是章太妃亲手抄写的。
行至山脚下时,她忽命停轿,继而冲出轿帘,发疯般将那经书撕得粉碎,跪伏在地上,嘶声大哭。
她其实也是先皇的公主,当今圣上的异母姐姐,本该是荣贵加身的长公主,却因为她母亲当年曾依附皇后张氏陷害阮妃,而像个蝼蚁一样谨小慎微的活着。
先皇子嗣众多,从不知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反而将那罪妃阮氏之女视为掌上明珠。同是嫁人,灵樱可以随心所欲的嫁给位高权重、惊才绝艳的穆氏大公子,她却只能嫁给一个碌碌无为、毫无实权的侯爷。她们同日出嫁,邺都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聚集在天家和穆氏那场足以轰动整个长安城的婚礼上,根本无人关心另一场婚礼和另一个公主。
等到了新朝,当今圣上一面毫不留情的诛杀张皇后一党,另一面却以年幼无知为由,留她性命,向世人彰显他的宽宏大度。
可皇帝却从未给过她一国长公主该有的荣贵。
现在需要给一个本该是罪妇的太夫人过继义子,皇帝倒是想起了她。那文昌伯太夫人明明是皇帝和灵樱的乳母,就算找人守孝,也该从穆王府去找,凭什么从她东平侯府找。说到底,还不是皇帝舍不得让灵樱的孩子背负这个带着污点的身份。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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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用完早膳,夭夭便在海雪的陪同下赴云裳阁参加诗会。
她今日梳垂挂髻,外穿绯色的烟罗衫,内衬浅桃留仙裙,纤腰以一段云锦带束就,耳上还挂着一对东珠坠,唇上则涂着上次在摘星楼新买的波斯口脂。从头到脚皆如雨后海棠般娇美动人。
琼华是云裳阁的常客,因饱读诗书,文采过人,几乎每月都要邀着京中贵女在三楼的雅室办一两场诗会,名曰以诗会友。
在夭夭看来,诗会这种活动简直无聊透顶又浪费时间,有这功夫还不如到山上打打猎,既能锻炼筋骨,又能吃到各种野味。
云裳阁一如既往的客满为患,夭夭行至三楼,说明来意后,立刻有堂倌引着她到一处颇宽敞的雅间前。
雅间中间摆着长长一张长案,上面铺满纸墨笔砚等物,众贵女正站在长案两侧,或悬腕写字,或交头接耳的指着某本诗集的某一页议论。
夭夭一进来,众女目光立刻齐刷刷朝她投来,或讶异,或鄙夷,或复杂,不一而足。原本热闹的雅厢也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她怎么来了?”
“是呀。琼华怎会邀请她?”
夭夭耳朵尖一动,立刻听到两声极微弱的窃窃私语。想来是震惊劲儿过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菖兰。”这时,一声细弱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隐带着惊喜。
夭夭循声一看,是郑红玉,立刻挥手和她打了个招呼。郑红玉笑着指了指身旁的一个空位,邀她过去同坐。
“菖兰妹妹。”
夭夭点头,正要移步,身后忽传来一声亲昵的呼唤。转身一看,却是琼华被几名少女簇拥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女一见琼华过来,纷纷搁下手里的东西,热情的过来同她打招呼。
琼华同她们说笑一番后,才上前挽住夭夭双手,将她带到众女跟前,笑盈盈道:“这是西平侯府的菖兰妹妹,再过几日就是我二嫂了。她诗写的极好,连我二哥都称赞不已,待会儿比试你们可有苦头吃了。”
今日过来赴琼华诗会的贵女,基本上都是自幼饱读诗书的才女,心气本就比常人要高。而宋引少年及第,文采绝艳,玉树风流,乃本朝最年轻新科状元,更是这些贵女心中不容亵渎的人物。
本来一听“臭名在外”的孟菖兰要嫁给宋引,她们已然心有不甘,郁愤难平,此刻一听宋引竟还夸孟菖兰诗写得好,更是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比上一场才好。
其中一女,双目喷火,粉面含怒,咬牙切齿的盯着夭夭,妒火烧得格外凶猛。
夭夭定睛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可不就是郑红玉的庶妹郑红桑嘛。此女大约是被琼华事先叮嘱过,才没直接喊她一声“灾星。”
当然,夭夭最佩服的还是琼华,诗会还没开始呢,她轻飘飘几句话,便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的把所有人的敌意都引到了她身上。
看来,琼华邀她来参加这场诗会,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只是夭夭不明白,她与琼华无冤无仇的,她干嘛要跟她过不去?难道是在替她二哥宋引鸣不平?
这时,琼华又一脸神秘的笑道:“以往开诗会,都是咱们轮着做裁判,图个乐子而已。今日既来了菖兰妹妹这样厉害的人物,咱们可不能再胡闹了,须得认真比试才行。所以为保公正,我特意请了位大才子过来做裁判。”
众女又惊又喜,哗然一片,纷纷围在琼华身边,你问她到底是哪位大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