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册封余思远为永安公,迁居靖州。
举朝哗然,唏嘘之余却也体会到了天子清除外戚的决心。
因此新朝分封格外顺利,有余思远的例子在前,各家勋贵都格外乖觉,举朝一片寂静,分封犒赏便在一片寂静中完成了。
余思远看似走得随意,走得洒脱,却也在无形中帮江叡威慑了朝臣,助他迈过了一道大坎。
他离开长安那天特意谁都没说,只一匹红鞍雕马,一支草鞭,神清气爽地疾驰奔出了长安城,到了百十里亭。
柳枝柔韧,宛如新裁。
万俟邑等在百十里亭,见余思远过来,忙扯着缰绳跟上,道:“伯瑱,我同你一起回去,你让伯母替我相门亲事呗。”
余思远笑道:“你留在长安,有你表姑母照拂,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上,何必巴巴地回靖州。”
“快别提了。”万俟邑苦着脸道:“我那表姑母心气高,总也不安分,我思量着她身边的党羽都被陛下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就剩下我,等我走了她大概就能沉下心来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余思远唇角含笑,只在一瞬有种微妙的感觉一晃而过,恍惚中似乎有什么悲怆而伤慨的记忆涌上心头,只是一闪而过,全然抓不住。
回过神来,初夏的光芒落到身上,和沁而温暖,带给人无限的满足。
仿佛刚才只是经历了一场短促的噩梦。
梦过无痕,落在现实里的唯有圆满和平静。
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这一路走来,他荒唐过,混帐过,可终归他没有负了谁。
是呀,这个世上他谁都没有辜负,只除了他自己。
*
余思远走后朝中武将便重新洗了牌,所提拔的大多是跟随江叡南征北战多年的有功之臣,职责和官名都是陆偃光亲自拟定,公允之至,恰当之至,全然不需要江叡多费心。
他尊自己父亲为太上皇,母亲为太后,修缮了行宫供他们居住。而袁太妃则跟着被封为晏王的江勖出去辟府独居了。
本来袁太妃还有几分不甘,可无奈身边党羽凋零,就连这唯一的儿子也对夺储不甚积极,被逼急了,还朝她嚷嚷:“娘,咱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成吗?你看我是那块料吗?”
袁太妃忿忿至极,可愤懑过后也无可奈何,只有慢慢地认了命。
江叡倒是谨慎,在登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放松对袁家和齐家的监视。袁家倒是好说,只是齐家近来出了些波折。
齐协被处死,齐世渐被流放,而齐世澜则上表辞去了官职举家安居越州。
他们将卫鲪带在身边,如累代孤苗那般的看护,直到最近沈昭愿探来消息,说是卫鲪走失了。
说是走失,可他的衣物行李都被一同带走了,全然不像是被人掳走,倒好像是自己走了。
江叡了然,笑道:“昭愿,你派人去一趟越州摄政王墓,守在那里兴许会有收获。”
果然,过了没几天沈昭愿红光满面地报,他们看见卫鲮和卫鲪去祭拜了摄政王,而后兄弟两结伴一路往南郡去了。
江叡心想,卫鲮虽然在最后关头被萧善皓逼走,可他毕竟已做了萧氏子孙该做的事,在王朝末日拼尽了全力挽狂澜,虽然最终以失败落幕,可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能阻,这本是大势,他心中也该没什么遗憾了。
旋即摇了摇头:“好了,昭愿,卫氏兄弟的事就不必再过问了,由他们去吧。”
他处理完政事,踏着暮色回了昭阳殿。
殿中查放着新剪的桂花,细碎淡黄的花瓣密匝匝长在枝桠上,热闹却又不显得张扬,微风拂过,还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就如现在的日子,温和静好。
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
江叡一诧,摸着弦合放在自己腰前的手,“你怎么走路一点动静都没,吓我一跳。”
弦合搂着江叡的腰,将侧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微带了抱怨:“你早晨走时说三个时辰就回来,可现在都六个时辰了,临羡,你骗我。”
江叡失笑,温和耐心地解释:“南郡来了急报,说薛应晖又不安分,我处理着耽搁了些时辰。”
弦合嘟了嘴,不说话。
他察觉出异样,忙转过身来看,见她满面郁色,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他微屈了膝盖,与弦合平视。
弦合默了默,说:“母亲给我来家信了。”她顿了顿,见江叡神情专注地等着下面的话,心情稍有舒缓,慢慢地说:“她说她很好,家中比从前和乐了许多,大伯父和父亲还有二娘都托她向我问好。”
江叡心思转了转,自他登基后将弦合的母族封了个遍,可他们一口咬定在靖州住惯了,不肯上京。他捉摸着这八成是余思远的杰作,余思远深知他忌惮外戚之祸,不光自己不想给他添堵,还约束着全家不许上京来凭荫封耀武扬威。
其实这样也好,他知道弦合与家人的关系并算不上亲密,这样千里之隔,反倒还能生出些念想。
他仔细觑看弦合的脸色,笑问:“你是不是想家了?”见弦合缄默不语,道:“那你准备准备,我陪你回去一趟。”
弦合睁大了眼睛,为他言语中的轻巧而诧。
如今的他,也能说走就走吗?
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嘀咕,江叡笑道:“我们微服而去,只带随行护卫,连敏敏也不带,去去就回,大约不会耽搁什么。”
弦合一怔,心中涌上欣喜,眉眼弯弯,娇颜转阴为霁。
……
江叡说一不二,果真和弦合化妆成了寻常商贾夫妻,一路北上,走了两日陆路,便到了靖州。
本打算先去永安公府看余思远的,可走着走着却去了大将军府。
弦合幼时在靖州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很是熟悉。她顺着宅院的壁墙绕了一圈,墙漆斑驳,暗生苔藓,全然不像小时看过的那般恢宏壮丽。
她冲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江叡笑道:“这么长时间,我精心算计,好像每一步路都走的很稳当,我如了自己的心愿,保住了哥哥的命,也给自己挣得了一个圆满,可是临羡,我却觉得如今这个我并不是最好的我。”
她微仰了头,沿壁高高耸着,糊着尘泥旧瓦,她微眯了眼,好像穿越尘光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人儿,眉眼飞扬,笑得没心没肺,趴在墙头看街上人流穿动。
不受规矩束缚,没有婉转算计,一双美眸清澈见底,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江叡走到她身侧,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微邈,好像在设想幼时的她该是什么样子。
“最好的我留在了前世,那个心底无尘,敢爱敢恨的弦合才是最好的。纵然她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亲人,可是……谁也没规定最强大的,最聪明的就是最好的。”
江叡笑了,抬手搂住她,“弦合,我至今都记得我们在燕邸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你说你一定是在哪里见过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什么话都敢说,可偏偏眼睛清澈得很,好像都是别人小人之心,你是真真的坦荡至极。”
弦合梗了脖子,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坦荡啊,就是说了句在哪里见过你,并没有别的意思,是你绮念遐思太多,还一直记到现在。”
江叡被她一噎,心里不忿地说,那你后来对我的围追堵截又算什么?可看着她的眉眼,却又反驳不出来,终究化作一缕温和的笑,纵容似的说:“好,你坦荡,是我绮念遐思太多。”
弦合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本来就是’的嚣张神情转而往前门走,衫袖被她甩得潇洒,行姿甚是飘逸。
江叡眼中含笑,如最尽忠职守的护卫一般默默跟在她身后。
还未进门,弦合就被一人撞到了一边,她踉跄着后退,江叡忙上前去扶,隐在丛林暗翳里的禁卫蠢蠢欲动,将要拔剑上前,被江叡横扫了一眼,又缩头隐了回去。
弦合将将站稳,见撞她的是个生面孔,头扎布巾,粗衣短打,是个小厮打扮。
他挠了挠头:“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我出门急,没注意看路。”
弦合刚要问他出去干什么,府里骤然传出一声怒吼。
“余思远,你又偷喝酒!我说了多少次了,孩子们一天天的大了,你得有个当爹的样子,不能整日贪杯……”
小厮忙道:“坏了,来不及了。”
弦合听得好笑,问:“什么来不及了?”
小厮懊恼道:“国公偷喝了酒,怕被夫人发现让我出去买一壶新的顶上,谁知酒没买来还是被夫人发现了。”
弦合噗嗤一声笑出来,府里的官司似是愈演愈烈,余思远起先还把‘夫纲’搬出来还几句嘴,不多时便在韩莹猛烈的攻势下缴械投降。
追赶的脚步伴着“夫人,我错了”的叨扰声传来,江叡满脸的幸灾乐祸,低声道:“没想到伯瑱还有今天啊……”
弦合抿唇笑了笑,听里面传出来大伯父的声音:“莹儿,差不多行了,我还想让伯瑱陪我下棋呢,对,别打手,留只好手能下棋就行。”
紧接着是如圭哽咽的声音:“母亲,你别打爹,那酒我也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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