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远默了默,道:“我搜查了长安内外,没有卫鲮的踪迹,方才审问晋王麾下大将,他们说晋王在迎战前已逼走了卫鲮,并说不许他再回来了。”
“让他走吧,各为其主,他也没什么错。”
天边朝阳跃出山头,绚烂橘色染遍了一线之天,光芒落下,驱散阴凉,连同弥漫的血腥气也淡了不少。
江叡忖道:“我得回一趟陵州,顾宗越的事总得做个了结,这里面牵扯太广,弦合恐怕处理不好。”
余思远抬手拦住他,道:“你需要在长安主持大局,受降,升御,分封功臣都得从现在开始筹备,这趟陵州我替你回。”
*
旦夕春风,早莺惊鸣。
延乐将轩窗打开,樱花已有些开败了,乌青的枝桠间只有稀疏粉色,苟延残喘着。
身后传来衣裙摩挲的窸窣声,她一回身,见女儿已梳妆完毕,眸色清灵地靠近。
“母亲……”她稚嫩的脸庞透出些担忧:“顾叔叔怎么还不杀余家的那些人?留着他们不是会夜长梦多吗?”
她才十岁,秀致的眉目仍稚气满溢,可在说出杀人时那股与年龄不符的狠决却又让人倍感凛然。
延乐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应付齐协,宗越只是不想让余思远立新功,才配合齐协调虎离山,他的家人无辜,若说杀……”她开始犹疑。
“母亲,你怎么这么糊涂。”织絮急道:“留着他们顾叔叔故意滞留靖州,调虎离山的把戏就瞒不住了,他们一旦被释放,绝对会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告诉余思远和舅母,舅舅本就对舅母言听计从,舅母若是怀恨在心吹一吹枕边风,咱们全家还有活路吗?”
延乐迟疑片刻,仍旧不赞同:“还有你外祖母,她会一直向着我们的。只要这一次余思远被突厥绊住了,你顾叔叔就会说服父亲上表请求临羡派余思远长久驻扎韶关,到那时弦合没了兄长当靠山,自然也不敢与我们为难,我们还是能安安生生在陵州过日子的。”
织絮心急如焚,看着母亲疏淡的眉眼越发焦躁:“只要有舅母在,余思远怎么可能永远在韶关回不来?她想尽一切办法也会把他弄回来的啊。”
看着女儿的模样,延乐蓦然漫上些许冷意。
她向来疼爱这个女儿,寡居之后,更是将她视若珍宝。当初将她从庵堂里接回来时,明知与余家的恩怨是织絮有错在先,可经不住她日夜的哭泣委屈,渐渐的,她便觉得是魏王宫里自己的那位弟媳得理不饶人,非要容不下她们母女。
偏偏她向裴夫人哭诉,裴夫人虽安慰着她,可话里话外也是向着弦合的。
出嫁女是外人,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漠疏离,甚至还想,若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回陵州,一直待在韶关,兴许还能被亲人偶然想念,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亲缘,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连见一面都不得低三下四,好像她欠了谁的一样。
就是这个时候齐协找上了她。
齐家本是亲戚,只是这些年疏远了不少,齐协找她,多少有些唐突,但他的话却甚是有诱惑。
“我知夫人处境,这全是王后之故。只要余家一日不倒,王后便会仰仗亲族,伴在王上身边令王上对她言听计从。她因余如圭一事而疏远夫人和织絮,王上是您的亲弟弟,他可曾向着您?这枕边风可比骨肉亲情厉害的多。”
“如今王上将要伐周,余思远势必追随,若是再立新功,只怕会更加稳固,到那时,余家有多风光,夫人和织絮就会有多窘迫。”
她渐渐心动,再加上女儿在旁边哭诉:“母亲,我们刚来陵州时是何等风光,可现在连去看外祖母都要偷偷摸摸,舅舅更是不许我们去王宫,这全是因为余家,因为舅母,我们为何放手一搏,兴许能柳暗花明呢。”
她这才下定了决心要去说服顾宗越。
顾宗越为人刚硬,可耳根子软,她将他的秉性摸透了,说服他并没有费太多周折。
“夫君一心为王上,知他打压齐袁两家是防外戚专政,可如今余家就是最大的外戚,若是任由余思远独大,那这朝局岂不是要陷入困顿中。我们又不是要他的命,只是不让他再立功,不然,这攻破长安的功劳一下来,朝中还有谁能撼动得了余思远的地位?”
顾宗越犹豫了犹豫,也就依着她了。
这件事情做起来并不费事,齐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延乐也觉得不过是一件小事,可近来她觉出些不安来。
这些不安没由来,只是在心里生了根,难以除去。
门倏然被打开,顾宗越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急道:“延乐,你快收拾东西,我们拔营离开,不能再跟齐协同流合污了。”
延乐一怔,忙问为什么。
原是齐协起先只是撺掇顾宗越杀了余家人,可今日,他竟伙同了一些来历不明的党羽,要强行杀了余家人。
延乐和顾宗越赶到余府时,正见磨刀霍霍,余文翦和余文敬将老弱妇孺护在身后,与齐协对峙。
齐协一袭白衣,飘逸秀雅,不甚在意地摇着折扇,婉转了语调道:“并不是我故意与你们为难,要怪就怪你们家出了余思远和余弦合这两个能耐人物,若是放了你们,势必会让他们知道在靖州发生的一切,我可不想自找烦恼。”
第82章
余文翦怒道:“你这卑鄙小人,迟早要遭天谴。”
齐协好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欠了身道:“天谴?若这世上真有天谴,余大将军怎么还会好好地活着,你做的那些事可比我卑鄙多了。”
余文翦脸色煞白,后退了几步,再说不出话。
齐协还待再说什么,却被顾宗越上前一步抓住胳膊,他厉色道:“不能滥杀无辜……”话音未落,他睁大了眼睛,见宅门大开,军队一拥而入,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长道。
来着长袖大袍,一副文官清流气度,正是陆偃光。
齐协看见他,眼中划过戾色,正要拔刀上前,反被人制住。
陆偃光不理他,只屈膝跪在余文翦和大夫人跟前,惶愧道:“小婿来迟了,让岳父、岳母受惊了。”
余文翦忙将他扶起来,连向来冷硬严肃的余文敬也上前道:“你来得不迟,正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
齐协在钳制中仍要挣脱,陆偃光站直了身子,掠了他一眼,拂袖道:“齐协,王上已攻破长安,周帝具表投降,天下大势已定,你炮制的这一出闹剧也该收场了。”
“不可能!余思远率大军去了韶关,凭江叡手里那几个人马怎么可能攻的下长安?”
“你说什么?”顾宗越目若充血,不可置信地看向齐协:“此计不是只为了算计余思远,跟王上攻长安又有什么关系?”
陆偃光看向顾宗越的视线里夹杂了些许怜悯,他看了这满苑束手就擒的余孽,声音极轻极淡:“顾将军,有些话恐怕你得到王上跟前去解释清楚了。”默了默,吩咐左右:“来人,拿下。”
*
江叡在长安半月,根据周帝所承的籍册清理接管了长安驻军,又理顺了朝臣所辖职权,犒赏了随行兵将,又在袁修的筹谋下,上演了一出周天子禅位的戏码,现如今,局势安定,举朝都在商议登基事宜,一派和乐升平之景。
一旦安定下来,心也就闲下来了,江叡愈加想念弦合和敏敏。
三日前余思远来信,说陆偃光已平了靖州之乱,押解罪臣入长安由江叡发落,他也带着弦合往长安来了。
江叡每至夕阳时便去长安城楼上徘徊,余晖落在他的身上,显得灿烈而孤单。
如此茕茕孑影了三日,总算在今天看见了从陵州来的车队。
落盏和秦妈妈扶着弦合正从马车里下来,弦合还疑惑,看向哥哥:“你为何要让我在这里下车?”这刚到长安城郊,离太极宫还远着呢。
余思远笑了笑,指向城楼,“只怕有些人要得相思病了。”
余晖已有些暗淡,疲软无力的洒下来,城堞伫立,隐在阴翳里,隐隐能看见一个人影,扶着矮墙倾身往这边看,不一会儿便闪身回去,从石阶快步走了下来。
他的身后跟了一群手忙脚乱的护卫,在稍显孤凉而落寞的郊野跑出了一道风景。
弦合不禁笑了,将诸人留在身后,独自上前,一道风迎面扑来,江叡将她揽入怀中。
“弦合,我想你……”他酝酿了许久,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说完又觉得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搜刮了一顿,还是这么一句:“我想你。”
弦合莞尔,蹭了蹭他的胸膛,说:“我也想你。”
夕阳在他们的身后没入山峦背面,夜幕降临,远方却有万家灯火,盈盈洒洒,明亮而温暖。
江叡拉着弦合进了昭阳殿,如同献宝一般摸了摸墙壁,眼神透亮:“弦合你看,这是椒泥涂的,还有这个……”他从箧柜里端出鎏金漆盘,上面放着凤鸾祎衣和赤金头面,“这是皇后凤袍和首饰,我让织造坊做的,怎么样?”
缕金线的衫袍在他面前被徐徐展开,点点金光若流星绽开,却不及他眼睛里的神采半分。
弦合突然想笑,“临羡,你好歹是做过皇帝的人,不至于这么……”她拧着眉思索了半天,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描绘他如今的样子,却已被他揽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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