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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可鉴 (桑狸)


  余文翦眼中闪烁,像是有些许难堪在其中浮动,避开弦合莹莹的目光,道:“吴太守事忙,未必有闲心理这些琐事。”
  弦合浅笑出声:“爹爹不愧是镇远将军,可算说到了点子上。”
  余文翦诧异地看向女儿,见她抬起茶瓯抿了一口,道:“我听说这吴大郎君是太守兄长所出,因父亲早逝才养在了叔叔膝下,女儿小人之心,暗中揣测,这到底不是亲生的,遇事不上心也是有的。”
  这本是一句闲话,却让余文翦目光一凛,陷入沉思。他苦心要与吴家结亲,看中的就是暨阳太守吴蒙的地位,才忍屈吞辱,若是叔侄之间并不亲厚,那这笔账可得重新来算过了。
  弦合笑靥温婉,含了一份天真清纯在里面,点缀着恰到好处的疑虑:“且就算吴太守是真得事忙,可这大郎君和大郎君的母亲总不忙吧。前些日子为了相看大姐姐屡屡登门,恨不得让咱们全家都捧着,好大的排场,好大的威风,这会儿怎么倒忙得连面不露了……”
  “且恕女儿无礼,虽对吴大郎君未曾蒙面,可看他的行事做派,可知外面传言这大夫人对独子的诸多溺爱纵容所言非虚了。他这么个性子,将来能不能成器尚且未可知,可万一被人算计撺掇再闯下大祸,若为姻亲,只怕咱们家也得跟着受连累。”
  余文翦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你这就有些危言耸听了,金玉堆养起来的公卿子弟,就算不肖了些,可秉性还是纯良的,又有门楣护佑,能闯什么祸?”
  弦合神秘兮兮地向外撩了一眼,站起身到余文翦跟前,低声道:“爹爹可知大郎君为何拒婚?他那日在咱们前堂中说的话女儿偷偷在碧纱橱后听了,他在外蓄养娼优,想明媒正娶入家门,这才拒婚。女儿怀疑他此来也是被这娼优所撺掇的,那魏侯麾下的官吏各个人精似得,可不比街坊妇人会撺掇人,吴太守这些年风头太盛,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好下手,可保不齐有些人会拿吴大公子下手。”
  这一段却是楚二娘未曾与余文翦说过的。他意外之余不禁怒火中烧,狠拍了下桌子,道:“这个吴朱轩,欺人太甚!”
  因娼门女而拒官女,确实欺人太甚。
  弦合揽过臂纱,自然地回来坐下,又抿了口茶,将双手交叠于膝前,不说话了。
  父女两静坐了一会儿,外面小厮来报,说是廷尉万俟邑请余大将军过府一叙。
  “万俟邑?我与他没有私交,为何请我?”
  弦合道:“父亲不妨去看一看,女儿听说万俟大人是袁夫人的亲戚,而吴太守也与四公子相交甚笃,既是同一阵营,想必说话也方便些。将来这婚事万一不成,请万俟大人在其中斡旋一二,不至于将太守大人得罪了。”
  余文翦眼前一亮,忙起身吩咐人备马。他行到门前,想起什么回身道:“你刚才说你想用人却没有可靠的人供差遣?”
  弦合一愣,婉顺道:“身边都是些大姑娘,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好在女儿不大出门,也用不着什么人。”
  余文翦皱眉:“那怎么行?你是将军府的嫡出姑娘,该有的排场还得有,到了该传话的时候总得有能传话的人。这样……通知账房拨一笔款子出来,让秦妈妈跟着你长眼,亲自选几个可靠的小厮在外面听差。”
  弦合忙屈膝躬身,道:“谢爹爹。”
  待余文翦走后,秦妈妈喜滋滋地上前来:“姑娘可真厉害,这门婚事总成不了了吧?”
  弦合眼含笑意看向秦妈妈:“您怎么这么天真,那是风头正劲的太守府,父亲舍得轻易放弃这棵参天大树吗?”
  “那……您是想让万俟大人说服将军?”
  弦合摇头:“不是,我是不想让父亲今夜去楚二娘房里,不然一夜的枕边风吹下来,我的一番话又都白说了。”
  两人正说着,侍女进来禀说是姝合在房中哭了好几天,听说将军来后院了,非要来找他,被身边的人拦下来,现下正在房里哭得厉害呢。
  弦合叹了口气,她这位姐姐温柔善良,知书达理,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软濡,太天真,竟还对这所谓父亲抱有幻想。
  蓦然间,她自嘲地想,上一世的自己又何曾不是如此,对亲缘,对父亲二字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若非她重活一世,带着前世诸多伤疤与不堪,如何能看破这背后的丑陋凉薄。
  “罢了,我去看看大姐姐。”


第7章
  冬日里天寒,后院都打着厚厚的毡帘,檐下结了参差不齐倒竖的冰凌子,一点一点的往下滴水,在青石板里积攒捶打出凹凸不平的水涡。
  帘子外站着灵溪,是姝合的贴身侍女。弦合远远看着,大冷的天却只穿着丝质卷菊镶滚边素色中衣,消瘦的身子板孱弱若春初拂柳,像是一阵风能刮倒似的。
  弦合对灵溪有些印象,前世大姐姐在吴家投了井之后,这丫头趁着服丧宾客满座,当众大声申斥吴家苛待儿媳的种种腌臜龌龊,紧接着也跟着主人的后尘跳了井。当时陵州内外好长一段时间都在传颂这忠仆气节,引得无数人哀婉叹息。
  想起这些,弦合不免对灵溪另眼相看,见她穿的单薄,忙让落盏去把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灵溪面色苍白的如铺了一层薄宣纸,连连推脱,边咳嗽着,边说:“奴婢怎敢用三姑娘的东西……”
  弦合看出她的病色,硬给她裹上,亲自低头去系丝绦带,将缠绕在一起的穗子捋平顺了,道:“你说你还病着,该在屋里好好将养着,跑出来干什么?”
  灵溪将头偏开,恐把病气传给弦合,只是无奈地喟叹道:“还不是挂念着姑娘,怕她真到老爷跟前说了什么,反倒给自己惹祸。”
  弦合一怔,笑说:“大姐姐知礼识义,又不像我,就算到了父亲跟前她也是进退得宜的,能说错什么?”
  灵溪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像是瓷盏里落了砂砾,沙哑而乏力。她强咽下咳嗽,虚乏地说:“老爷若真想给大姑娘做主,还会等到现在吗?姑娘念着自己的婚事去他跟前哭诉,多半会讨没趣回来。若是情急下说些不该说的,更是火上浇油,对自己一点益处都没有。”
  弦合惊讶,这丫头倒是个明白通透人。
  她让落盏扶着灵溪,道:“行啦,你且回去歇着吧,大姐姐这儿有我,你就安心养病,让落盏送你回去。”
  灵溪不放心地透过茜纱窗往里面瞧,还要推辞,落盏是个伶俐的,忙勾了她的胳膊清脆道:“灵溪姐姐,你就放心吧,两位姑娘在一块儿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养好身子要紧,若是你再倒了,大姑娘身边更连个明白人都没有了。”
  灵溪被她劝住,又弓着身子咳嗽了几声,才由着落盏搀扶着回了自己屋。
  弦合独自拂开帷屏进屋,里面烧着熏龙,一股浅淡的脂粉气萦着融融暖意迎面扑来,使人闻着心绪放平缓了许多。
  重重绕绕的绣帷垂着,隐约传出低徊的抽泣声,像是春日里檐下饿极了的夜莺,娇喉婉转,不胜堪怜。
  弦合脚步轻盈地走到姝合跟前,见她对着铜镜抹眼泪,一双杏眼珠泡似的红肿着,圆润丰和的鹅蛋脸消瘦了下来,露出尖尖的下颌。
  “大姐姐,你哭吧,等爹回来看见了,不骂你才怪。”
  姝合抽噎着,将沾满了泪的帕子一丢,道:“我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能哭一哭了,我是爹亲生的,他才不会这样对我。”
  “哦,亲生的。”弦合点着头在她身后踱步,倏然觉得好笑:“若是真心疼你,不等你哭就会替你做主了。心里若不拿你当回事,你就是把眼哭瞎了人家也只当没看见。你说,你哭有什么用?”
  姝合眨巴着一双被泪水洗刷的晶莹水亮的眼睛,神色惘然,垂敛下眉目,不再言语。
  弦合揽过她的肩膀,压低了身子凑在她脸边道:“你不光不能哭,还得去找爹,说你愿意嫁进吴家。”
  姝合倒抽一口冷气:“我是疯了吗?”
  弦合自己搬了一张藤芯凳坐下,握着姝合的手道:“这门婚事,你不想嫁那是由不得你,你想嫁也由不得你。横竖不是你说了算的,去爹跟前装一装孝顺女儿,表示你甘愿为了宗族荣光而牺牲自我有什么不好。”
  她凑近姝合耳边小声道:“这门亲事多半成不了,你总不想将来爹攀不上吴太守回来胡乱埋怨你不识大体吧。咱们爹爹别的本事有限,埋怨人的本事可是一流……”
  姝合眼睛一亮,消瘦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喜色,忙回握住弦合的手:“真的,真成不了?”
  弦合含笑着点头。
  姝合犹豫着拨了拨鬓角的碧玺珠钗,呢喃道:“你这丫头向来不怎么着调,我怎么不太敢信你呢。”
  弦合歪身搂住姝合,半是撒娇,半是笃定地说:“我的好姐姐,我怎么会骗你,我都是一心为你好的。”
  姝合对上她清灵灵的眼眸,只觉俏丽之下犹如静水沉淀,是一片温脉平展铺开,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她翻手握着弦合腕子,略含了些怅然,可也辨不分明是从何而来。
  弦合软软地靠着姐姐,拖长了调子道:“姐姐只要记住,在爹的心中,他的官位利禄若怀中珍宝,女儿的终生幸福如风中草芥,根本是不足挂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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