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依旧淡定,冲哨兵摆了摆手,那哨兵发着抖退了下去。
弦合在余思远和江叡之间逡巡一番,见他们月朗风清的模样,忍了忍,没忍住,问:“你们知道咱们有多少人?我刚才略数了数,撑死一千。”
第21章
江叡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是胸怀丘壑,万事皆在掌中的沉稳。
余思远看着妹妹担忧的模样,嘴动了动,但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揽住她,道:“弦合,不要担心,此战我们必胜。”
前世弦合在军中锤炼数年,自然明白阵前机密大于天的道理,也不再追问。见江叡将视线远远散去,眺望这一片连绵峦峰,笼在青云遥雾之间,苍渺而不见尽头。这壮阔缥缈的山色光影落入他眼中,激不起半分涟漪,只如一副笔墨疏浚的画册,仿佛顺理成章就给被纳入版图之中。
弦合熟悉他这样的神情,是每逢大战前夕才会有的。
远天一线展露出晨曦,穿透云雾,将群山之间的烟气也慢慢驱散开。
万俟邑和卫鲮来找他们,两人的下眼睑上乌青一片,看样子也是没睡好。见卫鲮过来,余思远露出愧色:“昨夜未说,恐怕今日信瑜是不能出山了。”
卫鲮一怔,带了几丝敏锐地回身看山坳间整军待发的精锐,心中略有猜度,但顾虑颇深,不知当不当继续问下去。
万俟邑却没有这些弯弯绕,揪着余思远问:“你跟三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昨夜弦合已将事情原委说给余思远听,他心中感念万俟邑的一番挚诚义气,不愿对他诸多隐瞒,可想起为这一仗他与江叡的苦心孤诣,舍身犯险,将话再一次咽了回去。
“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此话含蓄,似乎所有能说与不能说的全在这里面了。万俟邑浸淫朝局多年,虽然性子豁朗义气,但并不是个蠢物,一下便明白了。
他慢慢松开余思远,凝肃道:“若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所谓莫逆知交无外乎如此,即便在不得已之境有所隐瞒,但还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倾尽全力地襄助。
弦合想起前世大局将定之时,江叡已被立储,但袁夫人一派仍旧不安分,因为万俟邑与袁夫人有亲缘关系,处境亦十分尴尬。余思远的同僚都劝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应与万俟邑划清界限。但余思远仅仅一笑置之。
许多时候,回忆往事,总觉得有许多荒谬经不起推敲。譬如,这个追随江叡多年的兄长在江山大定时竟会因为卷入叛乱而丢了性命,可再次身临其境,连她都觉得,若她是余思远,断不会在万俟邑陷于危难时而弃他于不顾。
只是代价过于惨重。
好在一切重来了,不管是万俟邑还是余思远,弦合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再步前世后尘。
余思远感动地拍了拍万俟邑的肩膀,道:“有一事得拜托令姚兄。等待会仗打起来,我可能便顾不上弦合了,你替我保护好她。”
弦合低头理着襟袂,用裙摆擦拭佩剑,头都没抬:“我不用别人保护,等待会儿我还能帮着杀敌,你们不必多照顾我。”
余思远轻咳了一声,下意识去看卫鲮,见他凝着弦合的侧面,笑意温柔,稍稍放下些心,道:“妹妹,你是女子,上阵杀敌是男人的事,你就别逞强了。”
弦合没做声,只捏着剑柄抬头看他,突然腕子扭动,在空中舞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迫得余思远踉跄后退了几步。
“好!”卫鲮抚掌叫道,撩开衣袂上前,凝着那一把长削泛着冷光的剑身,赞叹道:“剑好,功夫也好,看不出,三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腕力。”
勉强站稳的余思远瞥了卫鲮一眼,对方察觉出那阴悱悱的视线,低了头,呵呵笑道:“可不该对着自己的兄长,他也是关心你。”
这满满的求生欲啊,看得万俟邑目瞪口呆,心道,想要当余思远的妹夫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弦合将剑刃垂直向地,抱拳道:“哥,方才多有得罪了。”
余思远冷哼了一身,转身要走,被弦合从后面追上来,道:“哥,我们上山时是从西柏岭侧的一条窄山道过来,待会儿若实在不敌,可朝那个方向撤退。”
余思远停住脚步,愕然道:“你说什么?”
弦合回说:“不是因为落石封住了入山的栈道,导致援军不至吗?我知道有一条小道,就在西柏岭侧,勾连着越州的官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余思远诧异道:“临羡说此路只有他知,连素来盘踞在此的山越人都不知。”
弦合怔住了,脑中如有鼓乐齐鸣,唇齿也变得不太清晰:“你……是说三公子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西柏岭侧小路的存在?”
几乎同时,江叡在沙盘图上部署好了行军路线,倒回长椅稍作休憩,阳光洒在脸上,细融融的暖意顺着肌理渗入,他倏然睁开眼。
他犯了一个错。
只是极小的一点破绽,若是放在从前,那个头脑简单的弦合或许都不会往心里去。
可经历了一道生死关的弦合变得那么细腻敏锐,这样的破绽落在她的眼里,不可能会被忽视。
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被那个卫鲮搅得心烦意乱,竟百密一疏。
思忖了片刻,他从箱底找出一件落满灰尘的金丝软甲,这是出征前他的生母裴夫人硬塞给他的。拿着这沉甸甸的软甲去了隔壁营帐,甫一靠近,便见后勤兵拿了三套甲胄过来,说是给万俟邑、卫鲮和弦合预备的。
他拂开帐帘,见余思远将江勖带了过来,万俟邑正弯着身给他解绑缚的绳索。
见他进来,江勖像秋后的蚂蚱弓着身蹦起来:“江叡,我他妈的回去就要你好看。”奈何腿上的绳索没解开,导致他这一蹦极其短促,刚离地便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江叡瞥了他一眼,径直朝弦合走去。
金丝软甲闪着粼粼光芒,被端正地折叠好放在弦合面前。她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眼中尽是茫然。
“刀剑无眼,穿上可防身。”
余思远放下手中的□□,和卫鲮凑过来看,刚伸手触碰到质地柔韧冰凉的金丝,只觉眼前身影一晃,这软甲就被人抢去了。
刚刚挣脱绳索束缚的江勖忙把软甲坎肩往自己身上套,气的余思远将他的胳膊向后一扭,当即要教他做人。
江勖疼得吱呦乱叫,大声喊:“哥,三哥,弟弟武艺不精,等会怕自身难保,好歹兄弟一场,啊……”
余思远好笑地说:“现在知道叫哥哥了?刚才不还挺横吗?”
弦合一直将视线凝在江叡脸上,仿佛在探究拆解一团迷雾,听到他们的争执,歪头看了一眼,道:“哥,给他吧。”见余思远不肯罢休,又道:“他是你绑出来的,又好歹是四公子,若是有什么意外,你能脱得了干系吗?”
余思远这才作罢,将江勖松开。
得救的江勖品读着方才弦合的话,一时脑子开窍,又恢复了神气,挺直了脊背昂着头,威风凛凛道:“没错,姓江的,你好好保护本公子还能将功折些过,不然等回了陵州,我禀过父侯,让他砍了你。”
余思远嘶了口气,又想上去给这厮松松骨,江勖眼疾手快,忙躲到江叡身后。
江叡一抬手护住江勖,说:“别闹了,伯瑱,你带他们出去,将行军策略讲给他们听,务要详实。到这个时候,不必再隐瞒了。”
众人揖礼告退,余思远顾虑地看看弦合,见她坐的端正,仰望着江叡,似是有话要说。
等到众人都退出去,偌大的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叡坐在弦合跟前的凳子上,将手放在案几上,与她平视,却不说话。
在来见弦合之前,江叡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虽然他一时不慎露出了马脚,但若是想遮掩还是能遮掩过去的。再不济,他咬住了口不承认,弦合至多心里存疑,得不出定论,这出戏他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可是这样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眼底一片沉坠的幽深,清清冷冷地看向自己,如被冰水浇醒,想要抛开一切对她坦诚。
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乍然明白,如今苦苦寻觅的一切,求而不得的一切,其实曾经他都拥有过,曾被他视若寻常,弃如敝履。
他想要回过头来再去追寻,若是连坦诚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去言爱。
他张了口,刚想说什么,被弦合打断。
“我先说。”她的声音冷冽,微微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你本来对山越颇为不屑,觉得他们是胡民草寇,蒙昧无知,只需以重军压制,便可轻易歼灭。为何在战前改变了策略?”
弦合稍作停顿,见江叡眸光幽转,似是在思索,知他素来狡猾,谎话虚言信口拈来,便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追问道:“兄长说你早知西柏岭侧有一条通往越州官道的小道,可连当地久居于此的土著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还有”,她睫宇微垂,咬了咬牙,复又抬头看他:“你向来对我不加理睬,为何一反常态,要在出征前对我说那些话?”
“一条一条地回答,不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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