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的儿子。那么乖巧,那么贴心,又超乎她想象的勇敢和无畏。一个人在荒野地里,生吃蚯蚓,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和他的小马驹一起,一步一步,蹒跚前行。
她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笑着点头“娘亲不难过,是太高兴了。你再忍忍,等下就不疼了。”
她继续替孩子轻轻地擦拭药膏,一边擦,一边替他吹着,上完了药,用干净的细软棉布包裹好他的一双小脚,抱着他躺了下去。
“娘亲,你不要走,你也睡在我的边上,好不好?”孩子央求着慕扶兰。
慕扶兰之前已经让他单独睡了。
她躺在儿子的边上,将他抱在怀里,在耳畔的夜雨声中,哄他睡觉。
良久,熙儿在她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小声地说“娘亲,我没听你的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和那个谢大人说话了。”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慕扶兰一愣,随即摇头。
她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这几个月来,令她心神不安、时刻牵挂的一个问题。
“熙儿,他把你带走后,路上有没有待你不好?你到了这边,过得怎样?”
熙儿眼睛都没眨一下,立刻说“谢大人对我很好。到了这里后,他很忙,我一个人在他的家里,他让人照顾我。后来他带我去了马场,我喜欢小马,他就把小马送给我了。”
慕扶兰有点意外,望着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片刻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亲了下他,说“你没事就好。睡吧,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窗里的那片灯光灭了,四周暗了下来,屋里那对母子的说话之声,也静悄了下去。
男子在门外的雨夜里,继续立了片刻,将手中的药膏放在门口,转身去了。
慕扶兰熄灯闭目,忽听门外仿佛有一阵轻微响动,迟疑了下,披衣起身,下去打开门。
门口的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她拿起来,见是一只小巧的药瓶,打开盖子,闻了闻,便知是上好的金创药。
她捏着药瓶子,疑惑地看了眼四周。
夜幕之下,秋雨霏霏,门外空荡荡的,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前几日回来的节度使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到马场接人。
慕扶兰带着熙儿,坐马车回了姑臧,把小马驹也一道带了回来。
接下来的那些天,慕扶兰一直没见到谢长庚露面。他似乎很忙,她也没问,只在节度使府里一心照顾着熙儿。
小孩子的皮肉本就好得快,加上照顾用心,没几天,熙儿腿脚上的伤便结了痂,慢慢脱落,小脸上瘦下去的肉,很快也长了回来。
这天傍晚,谢长庚从外头回来,在书房里和刘管等几名属官议事,完毕,众人退去,他继续伏案。
片刻之后,门外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藏身在虚掩的门外,探着头,悄悄地看着还在书房里忙碌着的谢长庚,仿佛想进来,又不敢。
谢长庚早就觉察到了,笔也未停,说“进来!”
熙儿起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哦了一声,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停在大人的面前。
“有事?”
谢长庚问他。
他问完,半晌没听到回答,抬起头,见那小人拘束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急忙停了笔。
“不要怕,你若有事,尽管和我说。”
这一回,他尽量放柔了声音。
熙儿起先摇头,又点头,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小马驹的伤快好了。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它小龙马。大人,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吗?”
谢长庚一愣,没想到他会找自己问这种事情。
不知为何,他忽然难得的高兴了起来。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豆丁大的孩子,正色道“它和你一样勇敢。给它起这个名字,很配。以后就叫它小龙马。”
听到他夸奖自己,小人的眼睛里露出带了些忸怩的欢喜,说“那它以后就叫小龙马了!”
谢长庚望着面前这孩子的一张笑脸,终于忍不住了,向他招了招手。
熙儿乖乖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
谢长庚说“你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和你娘亲说的话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之前你在这里生病了的事?”
熙儿说“她要是知道了,又会哭的。还会生你的气。”
谢长庚一顿,迟疑了下,将这孩子抱了起来,放坐到自己的腿上。
“先前我把你带来了这里,还叫你生了病。你不恨我了吗?”
孩子沉默了片刻,仰起脸,小声地说“我不恨你了。”
“为什么?”
“你送给我小马。还带我回来见娘亲了。”
谢长庚望着他和那妇人极是相似的一双漂亮眼睛,慢吞吞地说“可是你娘亲却还是很恨我。你丢了的那天,她险些杀了我。”
熙儿一愣,立刻晃起了脑袋“谢大人,我娘亲不会杀人的!她只会救人!”
谢长庚抱他坐到书案上,脱了衣裳,转身,给他看自己后背上的伤口。
这些时日,他东奔西走,伤口在后背,自己上药不便,也没如何重视,加上前日又淋了雨,非但没有痊愈,周围反而有了肿胀化脓的迹象。
“看到了吗?这就是她刺的。”
熙儿吃惊不已,眼睛里露出不忍的神色“大人你很痛吗?”
“痛!不但痛,前日淋了雨,我现在头也很疼!”
他示意小人来摸自己脑门。
熙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下睁大眼睛。
“大人,你生病了!我不会治病!你等着,我叫我娘亲来!”
他从桌案上爬了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书房里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
那妇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她走了进来,点亮桌案上的烛台,对着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说“把衣服脱了。”声音平淡。
谢长庚放下笔,起身,默默地脱了衣裳,转身背对着她。
慕扶兰站在他的身后,察看了下伤口,替他清洗,动作并不算如何轻柔。随后取了把银刀,就着火燎了片刻,命他趴在案上,剜去他伤口处的一小片腐肉。
谢长庚俯身趴着,双手紧紧抓着案角,后背一阵剧痛,见她态度冷淡,下手也毫无温柔可言,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道“那日要是边上有刀,你不是就要拿刀来刺我了?”
第49章
沉默。
回应他的, 只是沉默。
她仿佛没有听见,只有那一双手,在他的后背之上,继续做着她自己的事。
谢长庚回过头, 看着她。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后背的伤处,一张少女的面庞,宛如湖水般明净。灯火照着她低垂的漆黑眼睫,在她的眼下,映出了两道柔和而冷淡的弧形阴影。
倘若不是那孩子就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的她,怎么看, 也不像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
她放下刀,拿了药瓶子, 用小杵挑了些药膏出来,替他敷了药, 包扎伤口。
“每日叫人替你换药,不要淋雨或是弄湿伤处。”
她说完,朝他伸来了手。
一只洁白的,柔软的,带了几分玉凉触感的手,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额前,探他的体温。
那手压上来的那一刻, 谢长庚闭了闭目。
她很快便收了手。
“略有体热,或是因伤而起。我开一副方子, 照方煎药,一日三帖,务必多休息。”
他慢慢地直起身,套回自己的衣裳。
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看他,吩咐完,转过身,走到桌边,背对着他,取了纸笔,俯身写方,斟酌着药量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突兀的声音:“慕氏,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恨我?”
她的手一顿,随即继续走笔,说:“那日我以为熙儿凶多吉少,这才一时失控,刺了你的。你没和我计较,还帮我找回了熙儿,无论如何,我须得向你道声谢……”
身后一道阴影笼罩而下,探过来一只手,捏住了她正在写着方子的那手。
慕扶兰的睫毛微微一动,依旧垂着眼眸。
“松手可好?我在替你开方子……”她说。
他将笔从她手中一把抽掉,掷了。
吸在笔毫上的墨汁四溅,星星点点,洒于案面之上。
“你知我所指!”他俯身下来,朝她说道。语气隐隐带着几分郁懑。
慕扶兰抬头,转过脸,对上了谢长庚的两道目光。
他盯着她,目光阴郁。
慕扶兰的身子才动了一下,他已攥着她的手,带着她,迫她转向了自己。
她一时立不稳脚,身子微微一歪,额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一阵潮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门。
她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被这男人困在了他的身体和桌案的中间。
他说:“慕氏,当初我求亲于你,固然妨碍了你与君山那人的好事,但我当时只是前去求亲,并非逼婚。你父王既答应婚事,便有他的考量,你身为王女,就算彼时心有所属,令尊许婚的那一日起,你便应收心,以夫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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