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嫂忙应了声‘是’。闻到姜颜身上隐隐有酒味,衣裳也是昨日穿的那身,这个伶俐的小妇人便问道:“可要给小东家煮碗醒酒汤?”
说来有趣,这位窦嫂的夫君便是负责苻离府上杂务的窦校尉,夫妻俩各自侍奉对门的两家小年轻,故而窦嫂一向叫苻离‘东家’,唤姜颜为‘小东家’。
“不用劳烦,我睡会便好。”说着,姜颜伸手去推卧房的门。
阶前滴水,空气潮湿,姜颜的手指触碰上厢房门扉,忽的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每天出门,她总是习惯性地将房门关紧,可今天的寝房们却是虚掩的,敞开了细小的一条缝。当时姜颜也未多想,只回头问道:“窦嫂,你帮我打扫过寝房了么?”
“没有呢二东家,我今晨才刚来,还未来得及打扫。而且进您的寝房整理清扫,不是一向要先征求您的同意么?”窦嫂将浆洗干净的衣物晾在檐下干爽处,在围裙上擦擦手问道,“可要现在打扫?”
姜颜又站在门外端详了片刻,才道:“不必。”
推开门,熹微的晨光投入房中,姜颜缓步进门,明明屋内的陈设并无明显变动,她却平白生出一种不祥之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种疑惑在看到地砖上两个不明显的脚印时达到了顶峰。
姜颜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砖上那个不甚明显的脚印,印记中有着微微的泥垢,应是昨夜下雨时从外面踩进来的。脚印很大,明显不属于窦嫂,是双男人的脚。
闯空门的偷儿?
不,不可能。
这一片住宅毗邻锦衣卫卫所,又大都住的是锦衣卫官职人员,故而一向安全,没有哪个贼敢胆大包天来这作乱……
常人走路步伐重,踩在地上便有泥水沿着鞋底四溅开来,而此时地上的脚印轻而稳,想必夜闯空门的是个身手敏捷的练家子。姜颜朝前望去,脚印延伸,直到停留在自己的床榻前。
霎时,姜颜惊出一身冷汗。她甚至能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是如何轻手轻脚地翻墙进入院内,如何踩着泥水上了石阶,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卧房,在电闪雷鸣中如鬼魅般站在她的床榻前……
或许,他的手中还有一把刀,恰巧因昨夜姜颜夜宿在外,才逃过一劫。
自打殿试中榜的那日起,姜颜就猜到或许会有今日,只是未曾料到这日子来临的如此之快。
短暂的心惊过后,姜颜睡意全无。片刻,她平静地拭去额头的冷汗,缓缓起身坐在床榻上,凝神思索对策。
看来,计划要提前了。
正想着,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唤醒了姜颜冗杂的思绪。
窦嫂在寝房门外通传道:“小东家,门外有位姑娘急匆匆的来找您,说是阮尚书府上的丫头。”
姜颜回神,出门一看,便见阮玉身边伺候的伶俐的小婢欣喜地迎上来,匆匆福礼道:“姜姑娘,我家三姑娘醒了!”
远山烟雨散尽,晨鸟脆鸣,漫长风雨终于在此刻迎来了天光乍现的晴朗。
姜颜是一路跑着去阮府的。
入了大门,穿过前院、中庭,来到后院厢房,背着药箱的大夫正从门内看诊出来,赵嬷嬷指挥着婢子伺候梳洗,见到姜颜气喘吁吁地跑来,赵嬷嬷眼睛一亮,笑道:“托您的福啊!我家三姑娘昨夜就醒了!”
可笑着笑着,赵嬷嬷眼眶儿又泛了红,以袖拭眼道:“就是有些后遗症……”
姜颜顾不得听她说完,匆匆跨入门内,掀开帷幔,一眼就看到了披散头发、怔忪靠在床头的阮玉。
十个月,整整三百个日夜,再次看到阮玉漆黑的眸子和能伸能屈的手脚,姜颜不由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原以为自己经历了风风雨雨,早已练就了一颗坚强的心,可当阮玉没有焦点的眼睛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坚强皆分崩离析,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阮玉变得单薄的身躯,紧紧地抱住。
她紧闭双目,极力不让泪水汹涌而出。
“阿玉,没事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姜颜脱口而出的并非什么‘你醒了’‘太好了’之类的话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没事了,阿玉,一切都过去了。”
可怀中的身躯僵硬呆滞,半晌没有反应。
姜颜这才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不由缓缓松开阮玉,端详着她隐藏在披散长发中的尖巧面容。只见阮玉瞳仁涣散没有焦距,如同病美人木偶般呆呆地望着姜颜,连眨眼都像是放慢般迟钝,面上露出些许疑惑,问道:“你……是谁?”
惊喜褪去,姜颜怔了怔,不知以前那个善良温暖的阿玉,为何用这般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阮玉极慢极慢地歪了歪脑袋,手指抬了抬,似乎想要触碰姜颜,然后抬到半空中又轻轻蜷起手指缩回,攥着袖口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哭?”
姜颜愕然地望向赵嬷嬷。
赵嬷嬷眼睛通红,勉强笑道:“三姑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老爷也认不出。大夫说三姑娘头部受过重创,能醒来已是万幸……”
姜颜又看了阮玉一眼,阮玉仍是呆呆的模样,像是好奇又胆怯的雏鸟,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不敢稍稍大声说话。
或许,忘了也是好事,不必承受往事的痛楚。
姜颜心中一酸,轻而谨慎地拉住阮玉的手,用最温和的语气道:“阿玉,我叫姜颜,颜色的颜。你不用怕,我会是你一生的挚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曾经阮玉皓如霜雪的手臂,如今却瘦到腕骨突出,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姜颜,许久才极轻地唤了一声:“阿颜……”
闻言,不止是姜颜和赵嬷嬷,便是阮玉自己也惊着了。她轻轻抬手捂着嘴唇,不可思议般道:“不知……为何,我……一见……你,甚是……熟悉……”
兴许是久睡初醒,她说话还不利索,只能一两个字艰难地往外蹦,可眼中却恢复了些许神采,望着姜颜的时候不似先前那般呆滞。
于是姜颜笑了,轻轻拥着阮玉瘦削的肩,“不错,我是阿颜。阿玉,愿你以后记起的都是好事,遇见的都是好人。”
阮玉醒来大概是姜颜近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令她在等待授官的日子中不那么无聊。
四月中,入夜。
姜颜正执笔在纸上将朝中党派和各派官员利益关系一一罗列,写到认真时,院内忽的传来有人翻墙落地的轻响,她心中一紧,忙喝道:“谁?”
片刻,一条挺拔修长的人影映上窗纸,一手握刀,一手敲了敲房门道:“是我。”
听到苻离熟悉的嗓音,姜颜放下袖中的小刀,起身开了门,无奈笑道:“不是说了你刚升了千户,公务繁忙,不必夜夜来我这么?院外有你的下属盯着呢,不会有事。”
自从得知那日清晨归来,姜颜在房中发现了陌生男子的脚印后,苻离便派了几名得力的部属日夜交班盯着姜颜院外的动静。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放心,坚持每晚亲自陪着她入睡。
“无碍,看着你我方能睡得安稳。”苻离走到姜颜案几旁站定,拿起她写好的名单扫视一眼,道,“薛睿的事,你打算行动了?”
“嗯。”姜颜道,“如今阿玉也已经醒来,我不想拖太久。何况早点解决隐患,你才不用每天来我这熬夜。”
“也不算熬夜,是陪你睡觉。”苻离放下手中的纸张道,“你即便领了官职,也不过是七品编修,如何与薛家对抗?这事,还是交给我来……”
“荀子有云:‘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薛家树敌颇多,不需要我亲自动手,而我要做的便是游说他的敌人结成盟友。”姜颜笑着打断苻离的话,羊毫笔在指间潇洒一转,继续抬笔润墨道,“小苻大人要做的,便是护好太子殿下。毕竟要动薛家,太子势必会受影响,我不想连累他。”
“你要假借他人之势?”苻离拧眉,不太放心道,“从何处动手?”
“锦衣卫不敢明着撼动薛家,我便将矛头引向他……”说着,姜颜用朱笔将纸上‘巡城御史孙某’的名讳圈出来,继而道,“此人贪赃受贿,草菅人命,虽是六品小官,却与朝中诸多大官有着利益往来,只要他落马,便能顺着他牵扯出大理寺卿为薛家翻供及滁州私盐的旧案,大理寺卿一毁,薛睿之案便藏不住了。”
“凡是涉及到薛家,朝中皆有顾忌。”苻离道,“你要借谁的手来做此事?”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孟归德。据说这位孟大人本来有望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因为大理寺卿屡次截案打压,使得他不能升官,两家嫌隙颇深,让他来查最合适。”姜颜在孟归德的名字上画上一个圈,以笔抵着下巴缓缓道,“我记得,这位孟大人的妻子便是我的昔日同窗——顾珍珠。有她在,事情就更好办了。”
苻离依靠在门上,道:“你倒是将朝中局势摸得透彻。”
“不然,你真以为我这些时日是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姜颜笑了声,“若不是薛家欺人太甚,我又何苦将计划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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